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休假之前,我把所有问题归结在公司的大环境,以为是环境出了问题,离开的那段时间,不和你们联系,不过问工作,静下来一个人想了很多……有时候人很怪,站在里面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发现不了,一旦抽身站出去,才看得清清楚楚。”穆彦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环境没有关系,跟谁都没有关系。”

  坐在外面夜风中,听他说了这么久,我已冷得骨头快要结冰。

  此刻张口说话,连声音都带着抖。

  “你今晚上怎么了,突然良心发现,开始自我批评?”我裹紧大衣,脸上笑着,心里惶然,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哪有这么严重,你是太累了,太给自己压力了。”

  “你很冷?”

  穆彦终于看出我坐在这里陪他抽烟说话,已经冻得半死。

  他脱了大衣,二话不说将我一裹,“冷得发抖,你也不说,还在这里废话!”  衣服上传来他的体温,目光垂下是他领带下随呼吸起伏的胸膛,目光抬起是他透出一层淡青色的坚毅下巴。被他裹在大衣里,声音还有些抖,我说,“别再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今晚你来找我,只是要说邱敬国的事,对吧?”

  穆彦低头看着我,与我隔着一团夜里清寒的空气,目光却比这更清冷。

  “安澜,你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不管以后往什么方向发展,相信都会很出色。”  最坏的预感从心底涌起,我紧紧望着他,盼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还要给你个忠告,喜欢他,就换一个工作。”穆彦英俊的脸被路灯朦朦映照着,满不在乎的笑容里,分明已藏不住浓涩的伤感,“晚上我已将辞职信发到老大的邮箱,明天他会看到,所以……小丫头,以后我们要各走各路了。”

  三十四章(下)

  

  夜里也没怎么睡着,早上浑浑噩噩被闹钟吵醒,大概只睡了三个小时,眼睛肿得睁不开。  怎么会肿成这样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涩,难道是哭过吗……我想不起来了,颓然回想昨晚,已经想不起当时我说过什么,做了什么。

  撑着额头爬起来,手脚冰冷,头很痛。

  即使过了一夜,睡醒过来想想还是真的。

  我没有听错,也不是做梦,穆彦真的辞职了。

  原地潇洒转身,说走就走,离开正待大展拳脚的公司,离开他一手带起来的团队,离开我们这群人……在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

  他就那么平静地,微笑着,对我说出这个决定。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样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这个行业,吸引我以他为标竿,满心憧憬想成为那样出色的人。等我学会用平视的目光看他,渐渐习惯了他的嘲讽、他的注目,乃至他沉默又鲜明的情愫。这一路走来,不远处总有一人的目光护航,使我走得笃稳而不惊慌。

  他的每一次注视我都了然于心,也许太了然,太习惯,他不会像小男生一样隆重其事地表白,说出那句“喜欢你”就像在讲明天天气会很好;我也无法乍惊乍喜,忽视心中暗涌而过的波澜,把若无其事挂在脸上。

  我是如此心安理得,抬头直望着前方灯塔,心无旁骛前行。

  以为他的目光会一直在,以为他的航向永不会偏离。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是什么让他下定决心割舍这一切……是连番恶战下来的心灰意冷,是对自己的反思,还是与纪远尧之间手足般的信任默契的不再?

  或许我已经在他眼中长大、走远、变陌生,不再需要他的关注和守护。

  回想起来,那天在穆彦家里烧烤,康杰就已知道了他辞职的决定。他们喝着酒说的那些话,回忆一起过来的日子,此刻全都挤进混沌的记忆画面,尖锐地挤在一起,一跳一跳的疼。  临走之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给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欢他,就换个工作。”  这个骄傲的人,连放弃也表达得这么骄傲,这么不在乎。

  松开左手,放下工作;

  松开右手,放下感情。

  就此两手挥挥,洒脱地笑着离开。

  茫然里空空如也,仅仅一个晚上,什么都变了。

  当纪远尧和我喝酒的时候,穆彦的辞职信已经不声不响发到他邮箱,不知当他今早看见那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运筹帷幄的纪远尧,可以打败千里之外的对手,可以推倒自己的顶头上司,却没想到他曾经信如臂膀的穆彦,会这时候离开。

  谁能想到,纪远尧和穆彦,这对并肩作战的黄金组合,到今天竟然说散就散。  从此以后,传奇不再。

  今天是我最不想去上班的一天。

  天遂人愿,昨晚吹了半宿的冷风,今早果然感冒发烧,烧到39度。以此为由请了一天病假,关掉手机,不想去公司面对穆彦的正式离开,不想面对所有人的反应。

  吞下加量的强效感冒药,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热,噩梦不断的昏沉中睡了过去。  傍晚时好像退烧了,满身冷汗,泡在热水里看天花板上水雾蒸腾,情绪慢慢沉下来,昨夜的一切终于清晰回到记忆中,连同每个细节,每句对话,连同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水汽湿漉漉,濡湿睫毛。

  

  穆彦的辞职很干脆。

  在发出辞职信之前,该归纳、移交、交代的工作,全都井井有条地完成。  他的重要私人物品,也已不声不响地带走,只留了些看过的财经杂志和零散物件在办公室,也都被整理过了。

  听说纪远尧与穆彦关起门来谈了三个多小时,随后就在文件上签字,同意了穆彦的辞职。  他深知穆彦的个性,没有做无意义的挽留,也没有与我谈起过任何有关穆彦辞职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时候,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论事,对那个人,并不多谈。

  随着文件被收档,穆彦这个名字也就成了这个公司的历史。

  三十六层格外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惊。

  并没有可怕的轩然大波,在真正的大变故面前,人人谨慎噤声,以沉默相对。  即使有什么反应,现在他们也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从前所有人看我,仿佛身上都带着一个“穆彦”的印记,一个鲜明的营销团队印记,现在这个印记正式被纪远尧取代,被嫡系部队的色彩取代。

  在立场不同的人眼里看来,不啻于一种微妙的背叛。

  灵魂人物走了,其余的人还是要把工作做下去,把日复一日的写字楼生涯过下去。  也许穆彦说得对,该让这个团队适应没有他的环境,学会在他放手之后自己走路。  筹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刚刚发布的明年工作计划,像一剂强心针注入进来,使每个人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变局和可能改变职业轨迹的机遇。这是最微妙的时期,巨变与动荡,带给个人的也许是机遇,也许是打击,谁都不想遇到后者。

  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一个钟一个钟地过去,朝九晚五,人来人去,仿佛没什么不同。  只是穆彦离开后的一个星期,我仍回避着三十六层,不是万不得已不愿上去,不愿经过那间已经空出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