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谢谢你。”我望着他,“你的话,每一句我都会记住,走到哪里都会记住。”  纪远尧注视着我,目光深湛,“那么,你愿意留在现在的团队继续发展,还是去打拼一个新天地?”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却终于还是来了。

  如果只问私心里的意愿,我愿在他身边,一直有他的指引,在他的背影和光亮中,心无旁骛往前走,不担心方向,也不害怕路径,只因有他在前方。

  直到有一天,他将我放下,放在需要的地方。

  这一天我以为还很遥远。

  我真笨,总是忘记时间的存在和溜走。

  他已经漂亮完成了从一个层面到另一个层面的跃进,董事会给他的考察期已经结束——他不会再驻足于现在的位置,前面的平坦大道已经铺好红地毯,准备迎接胜利者的脚步。  而留在他身后的我,也要有新的起点了,他已不再需要我继续做个亦步亦趋的小秘书。  三年,快得好像一眨眼,猛然回头看去,曾经的领路人都已走远,剩下我站在分岔路口,再也不是起初的小丫头,再没有人来包容,面前只有更沉重的责任与更开阔的平台。  留在熟悉安适的地方继续发展,或者,赤手空拳去打拼一个新天地——去成为当年的纪远尧与穆彦——在没有指引者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从一无所有的平地上,开辟一片新市场,建立一支新团队,亲手搭起自己的梦想之塔。

  

  纪远尧正式升任执行副总裁。

  连番的人事调整随之而来。

  程奕升至分公司执行总经理,徐青任营销总监,康杰的职位由一位副经理顶上。  除了原地上升的一批人,另一批则被调往新公司当开荒牛的,包括财务部一位副经理、研发部门一位主管、销售部一位主管,最后是苏雯和我。

  恰好大半是女性,这被同事们戏称为娘子军精锐尽出。

  每个的人司职都恰如其分,苏雯依然负责新公司的行政,惟独我的任职出乎所有人预料。  都以为我会和苏雯继续在行政、人事上平分秋色,但最终宣布的任命是——我从总经理秘书,直接调至新公司市场部副经理。

  有人认为,我是被降了半级。

  按我现在的位置资历,调往新公司,可以轻松和苏雯平级,一个行政部经理,一个人事部经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调任市场部,跨了一个大步,以前做穆彦助理和在销售一线的经验有优势,但毕竟是跨界了,职位降个半级,算留下可进可退的空间。

  即使是这样,也足以引来诸多质疑之声,无外乎“她凭什么”和“她能做什么”。  这些声音算不上困扰,我知道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平台来回应。

  从此之后,真的要一个人前行了,再没有谁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绕了一个大圈,我终于跨回到最初梦想萌发的地方。

  这是纪远尧临别给我的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他成全了我一个方向。

  从此以后说远不远,还在一个公司,还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兴许一年也还能见上几面;然而说近也不近,空间的距离,层级的隔阂,再没有从前朝夕相对的亲近。

  给纪远尧饯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那种喝法叫我看得心惊。

  以前他没有机会这样痛快喝酒,以后或许更难有了。

  这些一路随他走来的工作伙伴,和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给我们这些将要调任的空降部队践行。

  耳边萦绕不绝着恭维热情的声音,我被笑脸包围,团团的看出去,都是鲜花着锦。  这是应了水涨船高的老话,纪远尧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我是他眼前的“红人”。  用方方的话说,跟对了Boss,就等于坐上了直升机。只是途中多少人等着把你从直升机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脸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涂起来跳下去,最惨是这架直升机飞到一半掉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几分醉意上来,我端着酒杯一个人发笑。

  看着眼前觥筹交错,往事纷纷绕绕,缠得人喘不过气。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纪远尧往总部赴任,穆彦还在这里,我却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陆”。

  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离开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暂时都要分别了,要等我自己安顿下来,才能接来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远腻在一起;而穆小狗,从此要再戳到它圆鼓鼓的大脑门,会很难了吧。

  再美好的记忆也要留在身后,转身各奔东西,从白茫茫一片里重新开始。

  记忆不肯放过这个怅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纷纷回到眼前——第一次走进三十五层、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彦面前等待面试、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纪远尧、第一次顶撞穆彦、第一次发现纪远尧的温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两层办公区里,平常来来去去从不在意的格子间、百叶窗、玻璃墙,甚至每一个细节处的摆设,每一个转角处的植物,此刻在记忆里争先发出呼唤。

  夜深酒尽,散了局,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纪远尧还在与几个中老员工把盏话别,听他们说着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静悄悄离席,一个人沿着深夜寒风刺骨的长街,走回不远处的写字楼。  值夜的保安认得我,没有多问,看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升上三十五层,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长长一串回音。

  数不清门禁卡已经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烦,除了今晚。

  顶灯都打开了,从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四壁纤毫毕现。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却好像回到第一次走进时的样子。

  穿过走廊,一侧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来了,挡住玻璃幕墙和外面冰冷的钢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虚空,高高凌驾于城市夜空之上。

  走过自己座位,没有停步,径自来到纪远尧已锁上的办公室门前。

  我开了门,放轻脚步来到他办公桌前,站着,呆着,看着。

  桌上空了,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见。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细整理,一丝不苟放好。  桌面每个角落,每样物品都是主人习惯脾性的流露,是时间留下的无声痕迹。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桌面,尽管桌面已经洁净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却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还想为他多做一件简单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这张办公桌。  像每次离家之前的心情,久久留连,眷恋每一点不曾在意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