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往日埋头忙碌在座位上,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从来不会认错……走路的频率,落足的轻重,不知什么时候已潜移默化在耳朵的习惯中。

  恍惚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慢慢朝这里来了。

  是我恍惚了吗?

  猝然抬头,半掩的门前,一道斜长影子被灯光投进来。

  纪远尧站在门口,黑色大衣裹着修长身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背后灯光照不见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办公桌后。

  “你也在。”他走进来,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并不走近。

  “我,回来拿东西。”我低下目光,情绪却都写在脸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纪远尧语声很淡。

  是他说谎还是我说谎,还是都在说着彼此心中洞明的谎。

  我转过脸,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别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带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小锤击中。

  何尝不是呢,最重要的记忆、时光、情谊,全都留在这方寸乾坤,一间办公室,一个格子间,就浓缩了几年的喜怒悲欢。随着这一转身,消散在身后,很快连痕迹都无存。

  眼前光线变暗,他来到我面前,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来。

  是他在叹息吗,这声叹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一阵,还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原来他要说的话都藏在里头……也许我懂了,也许想错了,这都不重要了,只这一刻静静蔓延的温情,不言自明的眷恋,足够酬尝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带一点也好,路上东西多了会很累。”我笑着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纪远尧莞尔。

  “近朱者赤。”我望着他笑。

  “好的不学,坏的你全学。”

  “那是你藏起好东西,怕我偷师。”

  “最好全偷去。”

  “我尽力。”

  我们相视微笑。

  笑也惘然,却无遗憾。

  最可信赖的船长依然还在这舰只上,还将引领我们前行,只是他将站在更高远的地方,我却不用像从前努力抬头才能仰望,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转身之后,还会遇见。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诗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外面有动静,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们走不走。

  纪远尧低头看着我。

  我不想先说这一个“走”字。

  可是再踯躅,再流连,也总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吗?”

  “好。”

  我笑着看他,“就在这里说再见?”

  “好。”

  他言简意赅,却迟迟不将再见二字说出口。

  我转过脸,酸热的眼睛已经模糊。

  “安澜……”他抬手,犹豫了一刻,轻轻落在我头发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抚过我头发的手掌暖暖掠过后颈,落在肩背,如同幼时父亲的拍哄。

  “再见了。”我张开手臂,轻轻,再轻轻地,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脸颊触到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时,终于如此真实清晰,不再遥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无比温暖。

  “走吧,我们都走。”他笑着叹口气,“路还那么长,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时候,也许连你都老了,也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图景。

  惟愿一生知己有斯人。

  

  

  三十五章(中)

  

  “安小姐,这还有一个。”

  我正要从座位起身,助理又递来一张应聘资料表,“这一个是迟到的,后面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还要不要面试?”

  “连面试都能迟到。”身旁的苏雯皱了皱眉。

  助理看着我表情说,“那就跟他说面试已经结束了吧?”

  从早上九点,走马灯般面试到现在,已经说得口干舌燥。

  我想了想,还是笑笑,“叫她进来吧。”

  对于我们只是再花费十分钟,对于这个来面试的女孩也许就是改变轨迹的一个机会。  低级错误谁都犯过,我也在第一次面试时迟到过。

  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路上大塞车,迟了十几分钟,当时并不知道身为面试官的穆彦,已经不想再面试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连面试都迟到的菜鸟。只是刚巧走出来接电话时,瞥到一眼坐在接待区等候的我……是什么原因让他心软,我不得而知,只知最后他还是让我面试了。

  如果他没有一念间难得的心软,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为市场部面试新员工。  不守时是最让穆彦反感的行为之一,用他的话说,起码的负责任态度都没有,还能做好什么。  这观念被他强硬地灌输给团队中每个人,也影响我至今。

  从前偶尔还能偷个懒,现在是宁可提早一小时,也生怕迟到一分钟。

  不是我愿意勤快,只是压力升级,逼走懒骨,睡醒一睁眼想到若干事情,想赖床也躺不住。  今天对新员工的第一轮面试,营销总监周竞明并没有到场,授权我直接负责。  他是有意安排今天外出,让我自己主持招聘,这是新上司卖给我的第一个人情,也是一次考验——我招进来的人怎么样,好不好用,也会让他对我的管理能力有个谱。

  周竞明是我如今的新任上司,是个外表随和的本地人,身量虽然瘦小,精力却很充沛。   他和新公司的执行总经理都是在本地工作多年的,由猎头直接推荐过来,经纪远尧反复挑选确定的。在是否由空降兵担大梁的问题上,纪远尧力排总部异议,不按以往惯例,坚持本地决策层要尽量适应当地环境和市场,如果决策层全是空降兵,抱着旧经验指导新市场,将是阻碍我们与本地市场融合的最大绊脚石。而中层职位却大都由空降兵担任,他认为扎根一个新地方之始,确保执行层面的高素质,是避免本地化过程中执行不到位、理念偏移的关键。

  周竞国是他亲自招进来的营销总监。

  这个人同样年轻,三十刚过,走路说话都快,有双灵敏的眼睛,开会时总在不停观察每个人的反应。面对我这个下属,周竞国的态度十分微妙——全公司都清楚我是从纪远尧身边调过来的,可谓嫡系中的嫡系,恰如当初我眼中的程奕。现今我挂着市场部的副职,正职却空缺着,没有列入招聘计划,顶头上司直接是营销总监——假如做好了,留出的位置很快会是我的;假如做得不好,就会有别人空降过来,届时当头一压,我就狼狈了。

  高层给的暗示摆在这里,周竞明心里很明白,对我这个下属也就保持了三分客气,三分审视,三分重视,外加一分距离。

  这对于我实在是一半糖果一半毒药,滋味自己明白。纪远尧将我放到这敏感处境上来,事先是提醒过的,得享任何好处背后,必然有相应的坏处。

  “这女孩跟我还是校友。”

  苏雯笑着推过这张应聘资料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