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

作者:杨志军

几天后,父亲从西结古草原的四面八方找来了獒王冈日森格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六个人。他们个个都已经是身强力壮的牧民了,他们和父亲一起,去天葬场和冈日森格已经升天的魂灵告别。回想起十几年前和冈日森格流落到西结古草原的日子,他们把眼泪流成了野驴河。

冈日森格死后,西结古草原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獒王。它成了最后一代獒王,成了草原把藏獒时代推向辉煌又迅速寂灭的象征,它的死送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送走了心灵对慈悲的开放和生命对安详的需要。喜悦、光明、温馨、和平,转眼不存在了,草原悲伤地走向退化,是人性的退化、风情的退化,也是植被和雪山的退化,更是生命的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严重退化。

更加不幸的是,在那天翻地覆的年代,在革命风暴席卷的时候,所有的神佛都成了四旧,被打翻在地,失去了往日的法力,被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见证的藏巴拉索罗小兄妹尼玛和达娃,也不能带来吉祥。

父亲在那段日子里成了一个专司送葬的人,他带着寄宿学校的学生,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领地狗,同时也天葬了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洒食物的老喇嘛顿嘎。那么多领地狗一死,老喇嘛顿嘎也死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老喇嘛顿嘎是属狗的,他找狗去了,以狗魂为伴去了。”

多吉来吧没有死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前。为了躲避人的追杀,父亲把它送到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藏了起来。一同送去的还有大黑獒果日,但大黑獒果日并没有像它期待的那样狂热地迷恋它的怀抱,回应它因为长久思念而聚攒起来的如火如荼的爱情,因为大黑獒果日从它身上闻到了那只黄色母狗又舔又蹭的味道。

多吉来吧死的时候,大黑獒果日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呆痴地望着丈夫,一直守候到春天来临,湿暖的气流催生出满地的绿色。就在整个冬天都觊觎不休的秃鹫覆盖了多吉来吧尸体的一刻,大黑獒果日终于哭了。

大黑獒果日死于1972年。它是老死的,算是父亲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藏獒。

天葬了大黑獒果日后,父亲对自己说:“我不能呆在没有领地狗群、藏獒稀少的草原,我要走了。我有妻子,还有孩子,他们在西宁城里,我应该去和他们团圆了。”

父亲悄悄地告别着——骑着已经十分老迈的大黑马,告别了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告别了野驴河流域、碉房山、西结古寺、白兰草原,告别了所有的牧人,告别了草原的一切一切。他的告别是无声的,没有向任何人说明。牧民都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走进他们的帐房,喝最后一碗奶茶,舔最后一口糌粑,吃最后一口手抓羊肉,最后一次抱起他们的孩子,最后一次对他们说:“我要是佛,就保佑你们过上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保佑你们每家都有几只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那样的公獒、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那样的母獒。”

父亲在寄宿学校上了最后一堂课,完了告诉学生:“放假啦,这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假,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来,那时候你们就是老师啦。”孩子们以为汉扎西老师在说笑话,一个个都笑了,然后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妈的草原小路。父亲一如既往地送他们回家。“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们了,菩萨保佑你们以后所有的日子。”父亲在心里默念着,转身走回寄宿学校的时候,眼睛一直是湿润的,满胸腔都是酸楚。

第二天,父亲骑马来到了狼道峡口,他下马解开了大黑马的缰绳。他知道大黑马就要老死了,那就让它死在故乡的草原上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宁城,那是凄惨而孤独的,马会悲伤,会流泪,悲伤的马的灵魂是没有力气回到草原的,即使转世,那也是城里的畜生、遭受奴役的牲口。

父亲把大黑马赶走以后,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向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结古草原,向着天天遥望着他的远远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第一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藏獒,谢谢你们了,藏獒。”磕第二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牧民,谢谢你们了,牧民。”磕第三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草原,谢谢你们了,草原。”感恩和伤别共同主宰了父亲的灵魂。

父亲沉甸甸地站了起来,发现天空正在翠蓝,一道巨大的彩虹突然凌虚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笼罩着视野之中一切永恒的地物:青草、山峦、冰峰、雪谷。父亲愣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喜悦了,看到彩虹之根插入大地的时候,大地的歌舞在清风朗气中已是翩翩有声,看到彩虹之顶架过高天的时候,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卓玛的衣裙、空行母的飘带。他知道那是自己对草原的祝福,是他的心愿变成了美好的预示:草原,我的青果阿妈草原,我的西结古草原啊,永远都是彩虹的家乡、吉祥的故土、幸福的源头。

父亲伫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直到西天边际隐隐地出现了一阵雷鸣和电闪。父亲想起了那只追逐雷电、撕咬雷电、试图吞掉雷电而死的藏獒,哪只为了给主人报仇而和主人一样被雷电殛杀的藏獒。它的名字叫德吉彭措,德吉彭措是幸福圆满的意思,幸福和圆满追逐雷电而去了,雷电仿佛变成了幸福圆满的象征——哪里有雷电,哪里就会有幸福,有圆满。

父亲背着不重的行李,转身走进了狼道峡口,没走多远,就吃惊地看到,铁棒喇嘛藏扎西正在微笑,正在路边等着他。藏扎西身边,是一群藏獒。

藏扎西给父亲带来了送别的礼物,那是一公一母两只小藏獒。两只小藏獒是父亲救下来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的后代。藏扎西说:“我知道,没有藏獒,就没有你的生活,没有你的心情,带回去养着吧,它们是你的一个纪念,当你想念西结古草原、想念我们的时候,就看看它们。”父亲坚决不要,这是何等珍贵的礼物,他怎么能随便接受呢:“不行啊,藏扎西,它们是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希望,是未来的吉祥,我怎么能把草原的希望带走呢。”藏扎西指着身边的一群藏獒,恳切地说:“希望还有,希望还有,这是多出来的,你就带走吧。”

父亲把两只小藏獒搂进了怀里。

父亲转身走去。他高高地翘起下巴,眼光扫视着天空,不敢低下来,他知道低下来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边的那一群藏獒对视了。父亲假装没看见它们,假装看见了不理睬它们,假装对它们根本就无所谓,假装走的时候一点留恋、一点悲伤都没有,嘴里胡乱哼哼着,仿佛唱着高兴的歌。

但是一切都躲不过藏獒们的眼睛,它们对着父亲的脊背,就能看到父亲已是满脸热泪,看到父亲心里的悲酸早就是夏季雪山奔腾的融水了。它们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脚步声、连哽咽声、连彼此身体的摩擦声都被它们制止了。它们一程一程地送啊,一直送出了狼道峡。

父亲没有回头,他吞咽着眼泪始终没有回头。藏扎西停了下来,送别父亲的所有藏獒都停了下来。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别人的领地了。已经成为大藏獒的尼玛和达娃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所有的藏獒都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先是站着哭,后来一个个卧倒在地,准备长期哭下去了。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以后,藏獒们在狼道峡口守望了一天一夜,才在藏扎西的催促下走上回家的路。藏扎西见藏獒中没有尼玛和达娃,就知道它们要按照一只藏獒最普通的守则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尼玛和达娃留在了狼道峡口,一直守望。两天过后,藏扎西再次骑马送来鲜牛肺,它们不吃。一个星期之后,藏扎西又来了,又带来了一些鲜牛肺,它们还是不吃。半个月之后,藏扎西带着鲜牛肺再次来时,看到的它们不倒的尸体。

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们不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从党项草原、砻宝泽草原、野驴河流域草原、白兰草原来到了碉房山下、寄宿学校。他们赶来了最肥的羊、最壮的牛,牵来了最好的马,这些都是送给父亲的礼物。他们以为父亲到了西宁城,还能骑着马到处走动,还能赶着牛羊到处放牧。牧民们还带来了最好的糌粑、最好的酥油、最好的奶皮子和洁白的哈达,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寄宿学校的院子里。他们相信即使父亲走了,也会很快回来,拿走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他们的心,而汉扎西是最懂得藏民的心的。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父亲的学生——毕业的和还没有毕业的学生来到了学校,怎么也不肯离去,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的汉扎西老师。这些心和藏獒一样诚恳的牧民们,总觉得那个爱藏獒就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的父亲,那个无数次挽救了藏獒的性命、和藏獒心心相印的父亲,那个和牧民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父亲,那个在大草原的寄宿学校里让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学到了文化的父亲,还会来,就会来。

还会来、就会来的父亲却再也没有来。时间过去很久很久了,但很久很久的时间并不妨碍西结古草原的牧民对父亲的怀念,他们对父亲的感情表达给所有能见到的汉人。一旦有汉人来到西结古草原,他们就会敞开门户,烧起奶茶,端上糌粑和手抓,就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他们,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会说:“住下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牧民们把汉扎西的故事变成了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直到今天,还在娓娓传说,就像野驴河的水还在汩汩流淌一样:“哦,让我们说说汉扎西的故事吧。”辽阔而美丽的西结古草原,永远流传着藏獒与汉扎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