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站在他面前阶下,扬首直视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即使在知晓先皇驾崩时发生的一切、即使知道皇帝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皇位时,他眼中依然存在的一点光华,消失了。
他盯着自己的哥哥,盯着这大明宫与天下的主人,没有出声。只是那目光中瞬间蒙上的森冷与决绝,让坐在皇帝身边的王皇后悚然而惊。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自己的双肩,坐得更加笔直,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却不敢说话。
而皇帝的目光已经涣散,他的眼神投注在李舒白的身上,就像是投注在虚无之中。
他说:“先皇去世时,我们太急了……以至于父皇将喝下去的药又咳出来了……”
李舒白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喘息,看着龙榻之上苟延残喘却还心心念念必要置他于死地的这个人,忽然冷冷地笑了出来。
他说:“陛下过虑了。其实留得一时半会儿又有何用?臣弟早已准备好了夹竹桃,回去服半个月,必能杀死腹中鱼蛊。”
王宗实静静肃立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只缓缓退了一步,袖起了双手。
李舒白这冰冷的话,让皇帝顿时挣了起来。他的手在空中乱舞,大吼:“御林军……御林军何在?”
王蕴看了黄梓瑕一眼,转身向着皇帝应道:“陛下!御林军右统领王蕴率众在此。”
皇帝以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指着自己模糊视野中李舒白的身影,厉声嘶吼:“此等屠戮亲人之辈,朝廷如何能留?尽可杀之!”
王皇后紧紧扶住他僵立的躯体,不敢出声。
局势终究还是发展到这一步,血溅含元殿已无可挽回。
黄梓瑕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流得太快,让她所有的神经都绷得太紧,眼前一片昏眩。她张大口呼吸,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之上,紧盯着被御林军团 团 围住的李舒白。
王蕴见她始终不肯离开,也不再管她,手中细长一柄横刀已经出鞘。他刀尖斜斜向下,向李舒白走去时,最后又将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脸上,口唇微动。
黄梓瑕听到他低声说:“很快的,只是一瞬间。”
黄梓瑕看见他幽暗的瞳孔微微收缩。这让她刹那间想起,在蜀地遇险的时候。那时的深夜埋伏冲散了夔王府卫队,王蕴在后方追击,发令说,一黑一白马上两人,务必击杀!
那时他奉命而来,如今,亦是奉命而去。
无论何时,他家族的荣耀与他身为王家长房长孙的使命,永远高于一切。
殿内的御林军都已得到了王蕴的示意,没有理会为难她。她一个人靠着墙壁,默然打开了手中的箱笼,拿出了里面的一件东西。
太宗皇帝赐给则天皇帝的那柄寒铁匕首。这是公孙鸢用以替小妹报仇的利刃,也是鄂王在母亲面前毁掉的凶器。
虽然已经残破,刃口也卷了,但还足以拿来杀人。
她将它握在手中,看着刀剑丛中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只朝她看了一眼,等看清她周围的御林军都已被王蕴屏退之后,便绥缓回过头去。他伫立在殿上,没有看面前的王蕴,反而看向丹陛上的皇帝,问:“陛下,可是真的要除臣弟而后快?”
一直气力欲竭的皇帝,听到他这一句话,却有了动静。
他抬起手,直指向李舒白,狠狠提起一口气,歇斯底里地说道:“今日殿上,必诛夔王!”
这近乎疯狂的口吻,让殿上御林军都怔了一下,才举起手中刀剑,跟着王蕴步步逼近。
王宗实朝王蕴一点头,转身快步出殿,自然是安排他的神策军去了。
黄梓瑕紧盯着面前这层层人墙围成的包皮围圈,眼看刀尖越凑越近,李舒白已经无法脱困。
她收紧右手五指,将匕首反手握紧。
她只想着,若自己持这样一柄匕首在后方攻击王蕴的话,能不能替李舒白换回刹那的机会呢?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若能抓住,是不是应该能逃离含元殿?
可逃出了含元殿之后,他又能如何击退外面的上万神策军,从大明宫全身而退呢?
这样想着,她又将左手微微抬起,按了按自己的胸前,头脑在一瞬间清明至极。见过无数刺心而亡的尸体,这一回,可能要轮到自己了。这刀子已经残破,不知道会不会卡住胸腔肋骨,一定要小心点。
还未等她找好肋骨,御林军夹击中的李舒白已经一个旋身,开始反击。刀阵之中青色寒光闪过,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叮当作响,抵在最前面的两柄刀头已经落地。
李舒白的手中,赫然是一把细长的剑刃,如匕首般握在手中,正是那柄鱼肠剑。
鱼肠剑削铁如泥,李舒白进退驱避极快,转眼间已斩断无数刀剑。然而殿上卫士不下百人,他身手再好,一个人只有一柄短剑,终究力有不逮。
王蕴见他连伤十数人,已现颓势,才双手紧握刀柄,正要上前时,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住手。”
站在丹陛之上的王皇后,居高临下 ,一下便看见了殿门口进来的人,不由得脸色微变,问;“ 王公公,你怎么一个人?神策军呢?外间的御林军呢?”
王宗实的面容较之以往更显苍白,连鬓发都已微显凌乱,来到王蕴面前时,一抬手便将他持刀的手压下,低声道:“你先退下。”
王蕴心知必定出了什么事,但又无可奈何,只看了气息已现急促的李舒白一眼,默然将刀入鞘,示意御林军散开。
殿内静下来,才听到殿外的声音,零星的刀剑相接声。
王蕴立即奔出含元殿,却见龙尾道上,尚有几具染血的侍卫尸体,而更多原本驻守在殿外的侍卫,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堵住含元殿左右龙尾道和团 团 围住含元殿的黑甲军————
王蕴自然认得,京城十司之中,唯有夔王李舒白抽调征徐州、南诏、陇右的军队精锐,一手重建的神武、神威两军,才身披黑甲。与其他各司征募的兵丁不同,唯有这两支军队,编制最少,可战绩最赫然,战力最令人战栗————因为,京城的兵马之中,只有他们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而且,从无败绩。
外面的神武军已经向他围拢过来,王蕴立即退回殿门内。他带着最后的希望,看向宫门口。毕竟,神武、神威两军,人数并不多,只要京城其他兵马赶到,扫平他们并不足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