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我一世蜜糖

作者:十四郎

    她不等海雅妈妈说话,也不敢看她的表情,转身像逃跑似的飞奔离开宿舍楼,没跑几步,忽听身后许多人在惊呼,她骇然转身,就见海雅妈妈捂着胸口瘫在车前盖上,慢慢又滑倒在地,一动不动。

    宿舍楼周围许多经过的同学纷纷围上来,不明所以,她慌了,又飞奔回去,大叫:“120!快打120!这里有人晕倒了!”

    *

    海雅这场病来势汹汹,烧了整整一夜,苏炜家里没有药,她只有不停地灌水。她的神智有些不清,想要挣扎着去医院,手脚却不听使唤,翻出手机,她不停地寻找苏炜的名字,却始终找不到,她心中惊慌,忽然又醒过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手机好好地在枕头旁放着,海雅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强忍着头晕目眩,翻开通讯录,苏炜的名字很快出现在眼中,按下拨号键,听筒里响起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又在通话么?海雅无力地放下手机,她虚脱到哭与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大团大团彩色鲜艳的云在旋转,最后又变成漫天金色的星星,将视线遮蔽。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眼前不停出现各种幻觉,或者是苏炜要拿老虎钳夹断别人的手指,或者是医院里爸爸妈妈失望愤怒的眼神,还有谭书林惨白的脸,以及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眼泪。

    这些经历纷纷从眼前掠过,她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在下坠,永无止境,没有人拉住她,希冀中的甜品店离她好远,远得好像再也不能实现了。苏炜让她看清了将来的道路会有多么艰难,她鼓足了勇气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留给她的却是一个离开的背影,一个软绵绵而不确定的诺言,还有一部永远也没法打通的手机。

    这些是必经的苦楚么?真的只有一个月?还是说,她的大半辈子都会消耗在这痛苦的“最后一个月”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海雅感觉到身边有个重物在动,她充满欣喜地睁开眼,却望见了胖子圆溜溜的两只眼睛,它饿了,跳上床挠她头发,喵喵乱叫。

    “等一会儿哦……”海雅轻声安慰它,“等一会儿……”

    她支撑着发烫而虚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坐起来,头晕得厉害。她靠着床头,胖子不依不饶地钻进她怀中,毛茸茸沉甸甸一团。海雅紧紧抱住它,声音很低:“等一下……胖子,你忍一会儿。”

    幽蓝的晨光透过玻璃窗,已经是清晨了,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胖子时不时的呼噜声,海雅拿起手机,翻开通讯录,没有来电没有短信,她不死心似的,继续给苏炜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几乎让她哭了出来——通了!

    可是这通电话很快就被掐断,他连接都没有接。

    海雅咬牙继续打,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执着,她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需要苏炜的回应,或许理智早已知道这种行为很荒谬,可是,没办法,她像个揪着自己头发妄想飞向星空的傻瓜,哪怕只有苏炜的只字片语,她都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飞起来。

    手机听筒里传来冷冰冰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海雅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消失了,只剩胸口还有一口气撑着,她倔强地不肯倒下,打开短信箱开始编辑短信。

    「苏炜,我病了,有空回个电话,或者回家……」

    短信没有编辑完,忽然,手机屏幕黑了,她的手机没电了,她没带充电器。

    海雅怔怔地看着手机,像是大梦初醒,又像突然跌入一个走不出的梦境,憋在胸膛的那口气再也撑不住,烟消云散。她丢开手机,紧紧抱住胖子,没有办法控制的眼泪潸潸而下,打湿了它的毛。

    海雅不愿回忆生病三天的事情,她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干渴着喉咙醒来,床头水杯却空荡荡的,也记不清多少次忽然惊醒,满屋子寻找,却找不到苏炜。

    三天,他没有回来一次,固定电话也没有打过一次。

    海雅拖着虚浮的步伐最后一次喂饱胖子,打开门,穿好鞋,她回头仔细端详这座空荡荡的居室,她留恋,伤感,这里有过她逃避现实的最美好的那些回忆,可是现在她感受到最多的,却是大梦初醒后的那种陌生。

    再见到苏炜,她会是什么表情?会说什么话?会不会再回来这间屋子里?

    她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搭乘地铁回到宿舍,宿舍里空荡荡的,杨小莹不在,海雅有种空虚般的疲惫,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具体的理由她不愿想。

    翻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海雅还有些不死心般,开机查看通讯记录,她希望能看到苏炜的短信或者什么别的。通讯记录显示,她有十几条短信,海雅屏住呼吸慢慢打开短信箱,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杨小莹的名字。

    她三天没回宿舍,手机没电关机,杨小莹一定很担心她。

    海雅急忙打开最上面一条短信,却见上面写着:「XX中路124号人民医院,速来!」

    医院?她一愣。

    再翻下面一条,海雅顿时感觉如坠冰窟:「你母亲心脏病突发,打你手机始终关机,能看到短信后速来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5月24日下午五点。

    三十九章

    海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医院的,她脑子里一个劲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

    妈妈身体不好,她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做个完美的好孩子,不让妈妈操心,不加重她的身体负担。可是,妈妈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她在哪里?妈妈为什么会突发心脏病?她会不知道理由吗?

    赶到人民医院四楼的时候,杨小莹正满脸憔悴地守在电梯口,乍见到海雅,她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祝海雅!”她大叫,“你到底在搞什么?!”

    海雅什么也没说,只一把抓住杨小莹的胳膊,喘得快断气一样:“我妈在哪儿?”

    杨小莹用力摔开她的手:“你母亲现在在手术!你父亲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我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你一直在关机!祝海雅,你是不是太任性了?没人应该忍耐你这些任性!”

    海雅脸色苍白,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拔腿便要往手术室赶,杨小莹拽住她:“你等一下!你母亲在宿舍楼下等了你一整夜,一夜没睡,她是被你气得心脏病发作!而她病的时候你却跟苏炜逍遥自在,还把手机关了!作为你的同学我没什么立场教训你,可我还是要说!你太自私也太虚伪了!曾经我相信了你的那些鬼话,还同情过你!现在我特别后悔,你连自己父母都丢下不顾,你真是一点良心也没有!”

    海雅疲惫地闭上眼:“……是我的错,对不起。”

    杨小莹还在生气:“你的对不起还是留给你爸妈吧!我走了!”

    她甩手就下了楼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匆匆忙忙把海雅妈妈送来医院,又用她的手机给海雅爸爸打了电话,两个半老人家同样惨白的脸色,让她觉得不忍看。她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也是个烂酒赌鬼,想找个可以为自己担心的亲人都没有,祝海雅,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海雅在楼梯口愣了很久,慢慢转身往手术室走去,爸爸正在手术室门口坐立不安,谭叔叔陪着他,两人见到海雅都是一愣,爸爸突然暴跳起来,扬手便要打过去,谭叔叔急忙拦住了:“哎哎!别这样!孩子来了就好!”

    他回头给海雅使眼色,让她道歉,海雅垂下头,声音在发抖:“……对不起,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爸爸也在发抖:“你还有脸问!你妈是被你气病的!你怎么有脸来?你滚!就当我们祝家没有收养你这个女儿!我们养不起你!明天就去办手续,脱离关系!滚!”

    海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刻在想什么,她倚墙站着,半仰头,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看了很久很久。爸爸骂累了,捂着脸在无声地哭泣,谭叔叔劝了一会儿,又过来找她,低声说:“海雅,这次你确实过分了。”

    她还是不说话,好像只留下一具身体倔强地站在这里,灵魂却已不在了,睫毛一丝都没有动。

    “你父母亲还是很关心你的,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痛痛快快说出来,不是不能解决,何必闹到这个样子?”谭叔叔叹口气,看着她,“书林脾气一直不好,对你也不好,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是我们老人家一厢情愿,你们其实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我们不会再轻易干涉了。”

    谭叔叔说了一会儿,又过去安抚爸爸。海雅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像是被冰冻起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种状况,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在倒退,倒退回半年多前,那个深雪桔色的黑夜。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此时此刻,她有没有后悔?她不敢反抗现有的一切,只能背着父母来一次偷偷的叛逆,乞求一场没有任何目的的真正的蜜糖般的爱,在那个虚幻的蜜糖罐子里,她鼓足的一切勇气,对未来的一切幻想,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应该早就能想到这个结局,却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里试图抛之脑后。

    曾经她对父母抱有希冀,后来是对谭书林,现在是把希望放在苏炜身上,再以后呢?她还想靠着谁走下去?杨小莹没有说错,她就是个自私又虚伪的女人。

    手术室里很快走出一位白衣大夫,爸爸急忙上去问情况,听到病人脱离危险,并无大碍的消息,他又一次流泪了,回头望了一眼海雅,她依旧像个木雕像杵在那里,他余怒未消,斥责:“你那个混混呢?你还有脸站在这里!”

    海雅一言不发,她来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之后都是站在那边发呆,爸爸对她又气又舍不得,终于还是开口:“雅雅,你心里不痛快,我们都知道!书林脾气坏,你不理他,你喜欢上其他男生,只要品德家世良好,我们也不会逼着你做什么!你怎么能跟个混混搞在一起?我还听说了,那个混混,叫苏炜吧?书林这次酒吧里贩毒的事,跟他也脱不开干系!你招惹上什么危险人物你知不知道?”

    她终于动了一下,声音沙哑而且疲倦:“……对不起,爸爸。”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爸爸摇了摇头,“你妈妈还在手术台上躺着,你要是对我们还有点感情,希望你尽早跟那个混混分开!你要是不肯,你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海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别过脑袋,眼前模糊的一切忽然又变得清晰,几粒冰冷的眼泪落在脸上,滑下来,打湿了前襟。

    *

    妈妈的手术很成功,手术后5小时就醒了,过了一周,已经可以脱下氧气罩,转移出无菌病房。

    整整一周,海雅没日没夜地在病床旁照看,她可怕地憔悴下去,脸色发灰,可眼睛却特别亮,那种身体上的疲态反而将她的精神打磨发光似的,妈妈先时还会说一些埋怨她或者心疼她的话,她永远只默默点头,后来妈妈不说了,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海雅,她第一次见到。

    “雅雅,在想什么?”妈妈半躺在病床上,担忧地看着海雅,她正在低头削苹果,之前明明怎么都削不好的,短短几天却已经能把苹果皮削得又薄又连续,一串下来,都不会断的。

    海雅没有回答,她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一次性消毒碟子里,插上消毒叉子,送到她面前,微微含笑:“吃点苹果吧。”

    妈妈接过碟子,却不吃,只盯着她看,整整一周海雅都没休息好,原本光泽亮丽的长发此刻纠结成团,暗淡无光,眼睛里更是布满血丝。妈妈心疼得又想哭:“雅雅,你回去吧?好好睡个觉。”

    海雅笑着摇摇头:“苹果尽快吃,放久了会锈。”

    “你、你是不是……”妈妈欲言又止,她不止一次想问海雅那个混混的事,可总问不出口,忽然想起什么,她说:“对了,沈阿姨说书林可以下床走动了,你抽空去看看他?”

    海雅嗯了一声,亲自用叉子叉了苹果送到她嘴边。

    妈妈试探着,小声说:“雅雅,别再任性了,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精神些来看看书林,他经历这么一场事,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么?”

    海雅只是笑,不反对也不答应,一块一块慢慢喂她把苹果吃完。妈妈还是不甘心,拉着她的手低声说:“这次我病了,住院用药都是你谭叔叔安排,你和书林一起长大,彼此家世又是知根知底,你……”

    话没说完,忽然有人敲门,海雅急忙过去开门,原来是沈阿姨来看望妈妈,谭书林受伤后也是住的这里,在更高的12层,这些天他大概痊愈得挺快,沈阿姨来看妈妈的次数也多了。

    她一见海雅就惊愕:“雅雅多少天没休息了?眼睛这么红!”

    海雅揉了揉眼睛,摇头笑:“我不累。”

    沈阿姨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是爱怜:“还是女儿贴心啊,我们家那个野小子,只会惹麻烦,叫我们在后头替他擦屁股。”

    妈妈客气了几句,吩咐海雅:“你赶紧回宿舍去睡觉!今天晚上有你爸爸在,还有护工,不用你操心!明天再来。”

    海雅听话地走了,妈妈瞅着她关上门,脚步声慢慢远去,才缓缓叹了口气,望着沈阿姨苦笑。

    沈阿姨笑着安抚她:“人回来就好,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时间长了她自己就摸清自己的路,你别想太多。”

    妈妈叹着气,落下泪来:“我只是不甘心,好好一个女儿,就被那个混混带坏了!书林那么好的孩子,她居然这个样子……”

    沈阿姨淡笑:“书林也是个惹事精,小毛孩,不成熟也没开窍,怪不得海雅看不上。”

    妈妈听她这话有点不对劲,海雅嫁进谭家是他们祝家所有人的心愿,欠了各种人情债、钱财债,除了这样他们拿什么还?何况海雅以前明明对谭书林喜欢得死去活来,本来是两全其美的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不由急了:“她敢看不上?她现在晓得错了,肯定也不会再跟那混混……”

    沈阿姨笑着打断她的话:“我没那个意思,可是毕竟这是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这个不肯,那个不愿,以后做一辈子的怨偶吗?”

    妈妈还想挣扎:“海雅一向听话,她不会……”

    “你们也别老委屈海雅了。”沈阿姨拍拍她的肩膀,“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做好孩子,也让她喘口气吧。一切还要看以后,如果他们两个人还能两情相悦,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妈妈满心不甘愿,却也只能无奈接受,她心底到底还是有些埋怨海雅的,好好的门当户对不要,为什么要跟一个混混有染呢?这个污点只怕要在谭家人心里记一辈子,书林怎么想?书林妈妈又怎么想?

    她长叹一口气,她放在手心里呵护大的女儿,那个一向温柔听话,永远以她马首是瞻的女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昨天临时有事要出门所以没来得及更新,今天补上。下次更新5月27日下午五点。

    四十章

    杨小莹打完工回到宿舍的时候,海雅刚洗完澡坐在床边梳头,一盏床头灯亮着,海雅见了她微微点下头,并没有出现她之前预想的什么尴尬狼狈心虚的表情。

    更何况前两天海雅父亲倒是给她打了个电话郑重道谢,杨小莹事后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多事,别人的家事她插什么手?祝海雅要撒谎要叛逆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她何必动怒骂人?再说,海雅一个礼拜没见着人影,估计一直在医院待着,杨小莹有心挽回一下僵持的关系,这会儿还没开学,宿舍里就她们两人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僵了很麻烦的。

    “你母亲手术应该没问题吧?”杨小莹一面换衣服,一面故作自然地问。

    海雅点点头:“嗯,手术很成功,谢谢你那天及时把她送到医院。”

    “没什么,应该的。”杨小莹客气完,又不知该说什么了。问她苏炜的事吗?还是给她道个歉?老实说海雅镇定自若的样子真是太出乎意料,她觉得她至少应该会有点心虚,再不济也应该来个冷脸不理之类的,她怎么就能淡定地坐在那边用梳子一点一点梳着湿头发呢?

    “对了,有件事忘了和你说。”杨小莹突然想起咖啡馆打工的事,为难地皱起眉头,“那个、咖啡馆那边,因为你那天没去,所以可能……”

    海雅会意地点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我最近也确实不方便打工。”

    杨小莹一时没忍住多嘴了:“要照顾你母亲吗?有护工的吧?”

    海雅笑了笑:“护工我不放心。”

    这样看,好像她真是个孝顺女儿似的,她再也没见过比祝海雅还奇怪的女孩子,一面跟混混交往,把养母气得心脏病住院,一面又不吃不睡衣不解带地连着一礼拜照顾养母,是在反悔吗?看着又不像。

    杨小莹洗了澡爬上床,隔着蚊帐,海雅下铺的床头灯一直幽幽地亮着,被她调节到最低的亮度,她倚在床头,翻着一本书。杨小莹翻个身,忽听海雅的手机响了,她接得很快,声音也很低:“喂,苏炜么。”

    杨小莹的耳朵一下就拉长了,可海雅的声音很低,近乎耳语,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嗯,你忙你的”“没事。”“腾不出时间就不见了。”“还要推迟一段时间吗?”“好的,那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