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原来,王夫人近几日里因过于劳累,引发早产,又加之难产,在床上痛苦地挣扎一日一夜之后,终于怀着无穷无尽的眷恋离开了人世,孩子也没有保住。张之洞紧握着夫人渐渐冷下去的双手,放声痛哭,久久不愿松开。

张之洞原本为此事做了很周密的安排。他知道夫人产期将近,为怕发生意外,他决定自己一人单独赴任,而将夫人留在京师,由大根夫妇在家里料理一切,待百日产期满后,再由大根夫妇护送去太原。王夫人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对丈夫这次出任山西巡抚,她心中的喜悦一点也不亚于丈夫。丈夫远行,做妻子的怎能不过问?尽管张之洞一再关照她不要多费心,王夫人还是不顾产期在即,亲自操办着各种家事。又是清理衣服,又是置办被褥,又是打发人上街为丈夫买各色各样好吃的食品。她一再对身边的男女仆人唠叨着:山西苦寒,四爷又不会照顾自己,要多为他准备些吃的用的。

她终于累倒了。接下来便是腹痛流血不止,慌得府中女仆们赶忙扶她上床,又四处去请接生婆,待到张之洞深夜回家时,王夫人已不能开口和丈夫说话了。

真好比晴天一个炸雷,给吉星高照的张府以措手不及的猛烈打击。人们叹惜王夫人命薄,已经到手的抚台夫人都无福消受;人们也怜恤张之洞,在就要身膺重寄的时候,失去了一位难得的贤内助。

连日来,张之洞更是以泪洗面。他日夜呆呆地坐在夫人的灵柩旁,素日里的灵气和才华仿佛统统离他而去,就像一个低能儿似的,不知如何来打发今后的岁月。

许多人都不知道,张之洞的情感世界里,有着常人所少有的深深的缺憾。这种缺憾,又无形地影响着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绪。

张之洞四岁时,他的母亲朱氏便去世了。小小的心灵里,永远不能淡忘母亲最后的那一刻:母亲紧闭着双跟,父亲坐在母亲的病床边。父亲的妾魏氏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六岁的胞姐。大家都在流泪。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在魏氏的怀里嚷着扭动着,要到母亲的身边去。好长一会儿,母亲睁开了眼睛,向各人都望了一眼,然后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魏氏怀中的儿子。魏氏走过来,将张之洞放在朱氏的身边。朱氏用手摸着儿子的头,眼眶里的泪水不停地涌出。张之洞大声喊着:“娘,娘!”朱氏声气微薄地对站在床边的魏氏说:“我的这两个儿女就托付给你了。”

魏氏边哭边说:“夫人放心,我会对他们好的。”

朱氏又对丈夫说:“我的首饰和金戒指,你都替我保管好,日后凤儿出嫁,就当我送给她的嫁妆。”

“我记住了。”张瑛点点头,将凤儿拉过来。

凤儿的脸挨着母亲的脸。母亲的泪水与女儿的泪水流在一起。

过一会儿,朱氏又对丈夫轻声说:“我的那张琴,在洞儿成婚的时候,你要洞儿将它送给媳妇,就算是我这个做婆婆的送给她的礼物。”

张瑛说:“好,再过几年之后,我就把琴交给洞儿,由洞儿日后交给他的媳妇。”

朱氏交待完后,又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强拚着力气抚摸着儿子的脸蛋。突然,母亲的手从张之洞的脸上掉了下来,接着便是阖府上下一片哭声。

就这样,四岁的张之洞永远失去了无限疼爱他的母亲。

朱氏去世后不久,张瑛郑重其事地领着儿子走进母亲的琴房。他亲手揭开罩在琴上的布套,让儿子好好地看看。这是一张古琴,琴面有四尺多长,八寸来宽,黑黄黑黄的,上面绷着七根粗细不等的丝弦。

张瑛对儿子说:“这是你母亲娘家陪嫁之物。你母亲常常以此自娱,她的琴弹得很好。”

张之洞似懂非懂地听着。第二天,张瑛便将这张琴收藏起来了。

魏氏从此担负起抚育张之洞姐弟的责任。朱氏生前对魏氏不错,加之魏氏自己又没生育,故而对小姐弟两人很好。再好也比不上亲娘的贴心,小姐弟俩常常想起自己的生母,暗自流泪。然而,不幸的事再次降临到张之洞的头上。与他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的胞姐,三年后又因伤寒病去世。七岁的张之洞眼看着活泼可亲的姐姐离他而去,哭得死去活来。

张之洞其实兄弟姐妹不少,但一母同胞,又真正亲密无间的只有这个姐姐,谁料她又过早夭折了。

从那以后,张之洞似乎与欢乐笑容绝了缘,他一门心思钻进“四书”“五经”之中。圣人的教诲,昔贤的睿智,陪伴他孤寂的童年,启沃他苦涩的心灵。十六岁那年他高中顺天乡试第一名。十六岁的解元是古往今来科举史上少见的奇迹,足以令所有读书人艳羡,张瑛和张家的西席们莫不开怀大笑。哪怕就是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张之洞也没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舒心畅气之感。

在张之洞的记忆里,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舒畅事,是发妻石氏的来归。

十八岁那年,张之洞与石夫人结了婚。石夫人那年也十八岁,她的父亲石煦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与张瑛是同级官员,又是直隶同乡,关系密切。在两位父亲的撮合下,一对小儿女在兴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书香门第出身的石夫人,不仅漂亮贤淑,更兼知书达理,对丈夫温存体贴,关心备至。遵循母亲的遗嘱,张之洞将古琴亲手交给石夫人。石夫人本不会奏琴,听说是婆母心爱的遗物,又是临终前的郑重嘱托,她含着眼泪接过这件不平常的礼物,决心学会操琴。

心灵手巧的石夫人,不到半年就能奏出动听的乐曲。魏氏常说,少奶奶奏琴,就像当年夫人一样: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好听。每听到这种话,张之洞便欣慰无已。其实,母亲当年奏琴的情形,他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或许是因为魏氏常念叨的缘故,或许是在他多年来对母亲绵绵不绝的追思中无端形成的幻觉的缘故,张之洞仿佛觉得母亲当年就是这样的,在琴房里一边抚琴,一边低吟,倾诉着她对丈夫,对儿女,对生命的无穷无尽的热爱……

渐渐地,石氏在张之洞的心目中替代了逝去多年的母亲,他那一颗渴望得到人间真爱的干涸的心田,终于注入了清洌的泉水,无声无息,清凉滋润。张之洞从心底深处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欢悦。

第二年,石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仁檀。二十四岁那年,石夫人又生下了长子仁权。儿子的降生,使张之洞有一种生命延续的快乐感。再过两年,张之洞点探花入翰苑,步入了仕途,石夫人带着一双儿女也来到北京。小家庭里有着说不尽的美满幸福,其乐融融。谁知乐极生悲,石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张之洞千呼万唤,也不能喊回爱妻的一缕芳魂。年幼的姐弟在母亲遗体边伏地痛哭,也无法使慈母再睁开眼睛。

张之洞想起夫人的种种美德:善良、宽厚、勤劳、俭朴。有一件事,令张之洞永生不能忘记。

张之洞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石夫人多次规劝,他都不听。有一天他又喝醉了,深夜才回家。石夫人在家苦等苦盼,见他这样晚才回来,不免说了他几句。张之洞听得烦了,拿起书桌上的大石砚便向夫人头上掷去。石砚掷在石夫人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晕倒过去。张之洞吓得忙给夫人包扎,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悔恨不已。第二天夫人醒过来了,他怀着深深的歉疚向夫人赔不是,并发誓今后再不喝醉了。夫人没有责备他,反而安慰他说,若从此改掉了这个坏毛病,她心甘情愿受此一难。夫人的贤德令张之洞大为感动,从此以后他果然不再酗酒。清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而今事业有成,家境日渐好转,她却独自一个走了。

张之洞想起这些往事,悲从中来,和泪写下三首悼亡诗:

酒失常遭挚友嗔,韬精岂效闭关人。
今朝又共荆高醉,枕上何人谏伯伦。
龙具凄凄惯忍寒,筐中敝布剩衣单。
留教儿女知家训,莫作遗簪故镜看。
空房冷落乐羊机,忤世年年悟昨非。
卿道房谋输杜断,佩腰何用觅弦韦。

自从石夫人去世之后,童年时代那种落寞孤寂之感,又常常偷袭着张之洞的心灵。看着一双稚气正浓的儿女没有慈母的照顾,他在寂寞中更添一重悲伤。孰料不幸接踵而来。三年后,十三岁的仁檀又得急病死去。仁檀酷肖其母,禀性善良温和,小小年纪便知道关心父亲,疼爱弟弟,是张之洞的掌上明珠。爱女的夭折,简直摘去了他的心肝。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厌世之感。

五年后,张之洞在湖北学政任上续娶唐氏夫人。唐夫人乃湖北按察使唐树义之女。两年前丈夫病逝,便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住在父亲的官衙内。一年前女儿又不幸死了,唐氏内心悲苦。唐树义见学政亦是中年丧妇,与中年丧夫的女儿恰好匹配,便亲自为女儿作伐。张之洞怜自己,也怜唐氏,遂答应了这门亲事。唐氏夫人人品不错,但因是再醮,心里总忘不了前夫夭女,情绪抑郁,对仁权缺乏疼爱之情,小公子总是对继母怯生生的。再加上唐夫人自小娇生惯养,懒而任性,张之洞劝她学习奏琴,她一口拒绝,张之洞心中大为不怿。这个续弦夫人并没有给张家带来多大的欢乐。过了两年,唐夫人也因病长辞人世,留下半岁的儿子仁梃。

再次遭到丧妻之痛的张之洞,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他不想第二次续弦了。不久,他奉命典试四川,便将二子留在京师,托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巴蜀赴命。

乡试刚揭榜,张之洞便遵旨留在成都任四川学政。四川号称天府之国,物产丰阜,人物俊秀,扬雄、李白、三苏为雄奇的巴山蜀水增添迷人的魅力。张之洞喜欢这块土地,决心为培养今世的四川人才全力以赴。

这一年,张之洞来到龙安府主持府试。知府王祖源与他是老熟人。那年他从武昌回到北京时,与王祖源同住羊圈胡同达半年之久,因为同在翰苑供职,彼此走动较勤。去年,王祖源以编修资格外放龙安府。王祖源科场不顺,五十岁才中进士,做了个老翰林。翰林院是青年才子的发祥之地,老名士在此处则前途不大,外放郡守,乃是最好的归宿了。

老友见面,十分快乐。王祖源将学政请到家中,二人坐在书房里,一杯清茶,海阔天空地叙旧话今,谈兴甚浓。张之洞指着墙壁上一幅题作《国色天香》的彩绘,笑着对主人说:“这画定是出自闺阁之手。”

“何以见得?”

张之洞极有兴致地说:“牡丹乃群芳之首,甚为闺阁所喜爱。此其一。花朵丰满而艳丽,叶片肥大而鲜嫩,旭日红亮而明媚,这是人世间极具圆满之美景,向为闺阁所追求。此其二。‘国色天香’四字,虽端正大方,但因力度不够显得有些纤弱,显然出自闺阁手笔。此其三。有此三点,我敢断言这幅牡丹图是位女丹青手的杰作。”

王祖源哈哈大笑起来:“香涛好眼力,这画正是小女懿娴之作。”

懿娴,张之洞的脑中立即浮出一位姑娘的形象。四年前的一天,张之洞正在王家,与王祖源的儿子王懿荣聊天。王懿荣那时是国子监的一名监生,勤勉博学,尤好古董鉴赏,与张之洞很谈得来。正说话间,书房门口走过一个女子,王懿荣随口说了句“懿娴回来了”。张之洞抬起眼来望过去,见懿娴面孔清秀,身材匀称,有一种大家小姐的风范。再仔细一看,他发现王家小姐走路不太平稳,有点向左边倾斜,像是左腿有点毛病。张之洞心想:难怪来到王家多次,都没有见过懿娴小姐,原来是脚有点残疾,不愿见生客。他心里微微叹息:多好的一个小姐,不该有这点毛病!

“懿娴能画这么好的画,过去从没有听说过。”张之洞离开座椅,走到《国色天香》图面前,细细地欣赏起来。

王祖源也站立一旁,拈须微笑,陪着客人欣赏。

“懿娴出嫁几年了?丈夫在哪里做官?”张之洞随口问老友。

“还没有出嫁。”

张之洞颇为吃惊。四年前见到时,估计也有二十好几了,现在不快三十了吗?遂脱口问:“她多大了?”

王祖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不瞒你说,今年二十九,是个老姑娘了。懿娴什么都好,模样儿周正,性子也温顺,就是小时候得了场大病,病好后,左脚便不怎么灵便了,请了不少医生,都治不好。懿娴心性高,等闲人她看不上,家境好本人好的,又嫌她的脚,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了。”

张之洞又一次在心里叹惜:“如此才华出众的丹青高手,倘若一辈子困于闺门,心里不知有多大的忧愁!”

因为张之洞十分赞赏懿娴的画艺,知音难得,又因为旧时的邻居在偏远的四川重逢,是件令人兴奋的巧事,在衙门晚宴上,王祖源破例将女儿唤了出来,同在一个席上吃饭。张之洞又当面称赞了一番。懿娴大大方方地听着,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容。这笑容,似乎顿时化开了张之洞心中两年多来的郁积,心情变得格外轻松起来。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发现,王家的小姐一直在静静地听。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宁静,就如同《国色天香》图上那朵带露低垂的白牡丹。

过了几天,王懿荣从外地转道来龙安看望老父老母。王祖源告诉儿子,张香涛这些日子正在龙安府,又说他很喜欢懿娴的画。

王懿荣忙去文庙拜访老友,又在闲聊中得知唐氏夫人已在两年多以前过世了。王懿荣听了这话,心中怦然一动。他回到家里,向父母建议把妹子许配给张香涛。人品、地位,自不必说,从年龄上看,张香涛今年才四十岁,正好相当。惟一不足的是,张香涛有过两次婚姻,且有两个儿子。但妹子年近三十,又有残疾,要想再寻一个超过张香涛的人也很不容易。王祖源夫妇对儿子的建议完全赞同,但懿娴是个有主见的人,大主意还得她自己拿。

那天见面之后,懿娴对张学台印象极好。其实,懿娴多年前便从父兄嘴里知道了张香涛,来四川后也常听人说起这位学政大人的名士风度和实干作风。那天的晚宴上,一切传闻都得到证实,尤其是他由衷地赞叹《国色天香》图,更给这个独居闺中的老姑娘以极大的心灵满足。他居然是个鳏夫,且一人孤身在任,莫不是天赐良缘?懿娴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得到全家同意之后,王懿荣才对张之洞提起这事。这样一个处子才女肯屈已下嫁,何况彼此之间有过一段前缘,张之洞还有什么可讲的!他一点也不嫌懿娴的跛脚,不要说有娟秀的五官可以弥补,即便相貌平平,有此等精彩的绘艺,也足以让这位富有艺术才情的学台大人倾慕不已了。

为了表示对王家老姑娘的尊重,张之洞请尊经书院山长名宦薛焕作媒人,又请四川总督吴棠作主婚人。婚礼那天,成都各大衙门的官员、各大商号的老板、锦江书院及尊经书院的士子代表,都来学台衙门祝贺,一时间轰动了整个锦官城。

婚后,王氏夫人里里外外照应周全,成了张之洞的得力助手。公余,丈夫吟诗,妻子作画,诗情画意融为一体,成都士林官场津津乐道,传为美谈。王夫人灵慧,样样都行,惟独不会奏琴。鉴于唐氏的前车之辙,张之洞不愿因奏琴一事引发心中的不快;又想到王氏年近三十,再学艺也难,不忍心看她勉为其难,遂不提古琴一事。学政期满后,张之洞携夫人离川回京。

四川人多事繁,学政收入较他省要丰厚,张之洞将自己的大半积蓄都捐给尊经书院购置书籍。离川前夕,按惯例,藩库将张之洞三年期间应得的各项杂费及程仪二万两银子取出送给他,他坚辞不受,要藩库将此项银两用于周济贫寒士子,及补充家境困苦的举人进京应试的途费。对于丈夫这种不近常情的清廉之举,王夫人完全理解,全力支持。

然而临到成行时,张之洞却发现自己竟然回京的旅费都窘迫了,不得已将珍藏多年的书籍卖出。回到京师,亲友们前来祝贺,张之洞一时连治酒席的钱都没有。王夫人将母亲送给她的狐皮马甲拿出典当,才使得张之洞没有在亲友面前丢脸面。

王夫人胸次宽阔,视仁权兄弟如同己出,待下人也宽厚和气,这些都令张之洞欣慰。眼看着那些才学平庸的同僚一个个迁升腾达,而自己总在中允、洗马这类中低官职上徘徊不前,张之洞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有时也会无端地烦躁愤怒。这时,王夫人总会以女性的恬淡冲和来缓解他的火气,安慰他,劝说他,让他慢慢地化去心中的块垒。

京官清贫,翰林院尤其是冷衙门,张府人多开支大,收入不丰,王夫人总是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把个家政安排得井然有序。前年,十九岁的仁权结婚,王夫人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金手镯偷偷变卖,为仁权筹集聘金。张之洞得知后感动不已,愈添敬重。

如此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在即将身膺封疆重寄的时候,张之洞是多么地希望她成为自己日后繁剧政务的内助,一起分担忧愁,一起分享快乐,可是如今……

张之洞环顾素花白幔装点的灵堂,凝望着沉重黑暗的棺木,不禁凄然泪下,从心底深处涌出永恒的悲叹:

重我风期谅我刚,即论私我亦堂堂。
高车蜀使归来日,尚借王家斗面香。
妄言处处触危机,侍从忧时自计非。
解释篝火悲愤意,终羞揽袂道牛衣。
门第崔卢又盛年,馐耕负戴总欢然。
天生此子宜栖隐,偏夺高柔室内贤。

他想起自己四十五年的生涯中,四岁丧母,七岁失姐,二十岁元父,三房妻室及长女均先自弃他而去,人世间最难以接受的痛苦接连不断地降临,难道真的就要如孟子所说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张之洞怀着深深的悲伤,对着王夫人的遗像喃喃自语:“懿娴,你走了,今生今世我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好女子了。看来,我这一辈子,只有为国操劳的义务,没有享受天伦之乐的福分。我就要去山西赴任了,这是太后、皇上对我的器重。懿娴,你放心去吧!准儿我会好好照看,她会顺利长大成人的。”

办完王夫人的后事,张之洞开始张罗赴晋事宜。他巴望早点到山西去,这不仅是他急欲借一方土地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同时也想离开这个令他时刻触发旧情的庭院,尽快让繁剧的政务来冲淡锥心的悲痛。

这一天午后,张之洞正在书房里清理书籍,准备挑一些随身带去。正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了进来。

“老弟,还认得我吗?”来人拍了一下张之洞的肩膀,爽朗的川音中充满笑意。

张之洞回过头来一看,不觉大吃一惊:“秋衣,原来是你,好多年不见了!”

“是呀,自你离开成都后,五年了,再也没有见过面。”秋衣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后又问:“弟妹呢?都还好吧!”

“好什么?”张之洞沉重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她已故去一个月零三天了!”

“什么!”秋衣刷地站起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只有三十几岁吧!”

“唉!”张之洞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把王夫人去世的事简单地说了几句。

“多好的一位弟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秋衣一个劲地摇头叹息,“怪不得你又黑又瘦,气色很不好。弟妹的灵位摆在哪里?我去瞧一瞧,鞠个躬,也算尽个心意吧!”

王夫人的灵牌,暂时还安放在张之洞的卧房里。张之洞将秋衣领进卧房,对着王夫人的灵牌,秋衣整衣肃容,默默地三鞠躬。望着眼圈已现湿润的老朋友,当年在成都学政衙门里,秋衣与他们夫妇饮茶谈笑的情景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前。

秋衣是张之洞一个特殊的朋友。

光绪元年夏天,四川学政张之洞在杨锐、大根等人的陪同下到德阳去看望一个病危的学子。回成都的那天中午天气极热,半途上张之洞突然中暑晕倒。

杨锐、大根心里着急,四处并无人家,一碗茶水都找不到,更遑论医治?

大根说:“我爬到树上望一望,看哪个方向最近处有房屋,就把四叔往哪里背。”

大根爬上一株高大的枫树,一会儿便下来了,对杨锐说:“左手边山坳处好像有几间房屋,我们到那边去。”

说罢,背起张之洞就走,杨锐等人紧跟在两旁,约摸走了三四里路,果然见前面出现一座题为“上清观”的小道观。进了门后,见屋子里有一个人正在聚精会神拓印一截残碑。杨锐走上前去,客气地叫了一声:“道长,打扰了!”

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汉子。那人说:“我不是道长。你们要做什么?”

杨锐说:“我的老师赶路中了暑,要借这里休息一下,如能帮我们寻个郎中就更好了。”

那人一听,忙将手中的活放下说:“把病人背到里屋,放在床上。”

大根背着张之洞进了隔壁的另一间房。房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篾席,虽简陋,倒也还干净。大根将张之洞平放在篾席上,那人掐张之洞的人中,又在四肢几个关节部位上用力按摩着,然后搬出一只尺余见方的旧木箱来,打开木箱,里面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干葫芦。那人从一个小葫芦里取一些黑黄色细粉,倒进张之洞的嘴里,又从陶罐里倒出一小碗水来,将张之洞嘴里的细粉灌下去。

“没有事,很快就会好的。我们都出去,人一多,热气大,病人不舒服。”

中年汉子带着杨锐等人回到原来那间屋,他仍旧拓他的残碑,不再说话。

没有多久,大根突然发现张之洞从隔壁屋里走了出来,他惊喜地迎上前去:“四叔,你都好了!”

“好了,好了!”张之洞笑着说,“刚才拖累了你们。”

杨锐等人忙过去扶着,又指着中年汉子对张之洞说:“刚才就是这位师傅喂药给你吃的。”

“谢谢你了。”张之洞感激地说,“你的药真是灵丹妙药,一灌进肚子里就好了。叫我怎么谢你哩!”

那汉子高兴地说:“哪里是什么灵丹妙药,土方子罢了,不要谢。请坐,请坐!”

张之洞见那汉子虽身着布衣旧履,然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清奇磊落的气象,心中甚有好感。他在汉子的对面坐下来,亲热地问:“师傅是叫什么名字?本地人吗?”

汉子说:“我住在青城,这几天来上清观做客。我叫吴秋衣。”

“秋衣?”张之洞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名字颇为少见。

“秋衣这两个字,取自李白的一首诗。”吴秋衣随口念道,“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湿秋衣。我喜欢这首诗,尤其喜欢不知霜露湿秋衣这句,便把秋衣借来做了名字。”说罢笑了起来。

“这是李白游洞庭湖五首诗中的一首,的确写得好,我也很喜欢。”张之洞边说边看吴秋衣手下的残碑,心中猛地一惊。

原来,那截黑灰色石碑上清晰地刻着“法正之墓”四字。法正是蜀先主刘备手下的一位大谋士。传说刘备惨败于东吴,退兵白帝城时,诸葛亮在成都跌足叹道:“假若法正在主公身边,决不至于有此失利。”可见法正的才略之高。可惜法正英年早逝,诸葛亮很伤心,亲自为他题写墓碑。熟悉史册的张之洞知道,“法正之墓”这四个字当是按照诸葛亮的手迹摹刻的。诸葛亮传世的手迹甚少,这四个字即便是摹刻也显得十分珍贵,可惜这块碑只有下半截,上半截应当刻着法正生前的官职。

张之洞问:“这块残碑是哪里找来的?”

秋衣说:“上清观打算再建一间房子,信徒们向观里捐献砖瓦石块。有个信徒捐了三牛车石块,这是其中的一块。那个信徒说,他家有一座几百年的祖宅,这些石块都是那座祖宅的基石。墓碑究竟出自何处,已无人知道了。”

张之洞最是喜欢古器碑帖之类的文物,无意之间在此地看到了如此珍贵之物,如何不高兴!他从秋衣手里拿过已完工的拓片来,仔细欣赏着:拓片墨色深浅适度,点划勾捺清清楚楚,丹书的笔势,镌刻的刀法,都完好地体现了出来,拓者无疑是个技艺娴熟的高手。张之洞喜欢碑刻,却不能自己动手拓印。这样的巧工能匠,居然弃于荒山野岭之中而不为世知,真正可惜!

“这字真的拓得好!”张之洞赞道,“你这手艺哪里来的?”

“四处漂学的。”秋衣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我一生最爱碑文篆刻,三十年来,只要有空,我就挑一担空箩筐在穷乡僻壤、古岭老山四处转悠,遇着年代久远的断石残片,我便拾起来放进箩筐里,遇见好的碑刻,就将它拓下来。遇上拓工,我便细心地一旁观摩,把他们的技术偷学过来。就这样,三十年来,我也搜罗了几十块珍稀古石,拓下几百件上等碑刻,无形之间,拓技也精了。”

这是少见的有趣人:爱好如此高雅,行为如此独特,且好诗词懂医道,值得与之交往!

张之洞站起来,诚恳地说:“我和你志趣相投,我想与你交个朋友。你方才给我解了暑,我也感激你。我邀请你到我家小住两天,我们多谈谈话,我也借此表示点谢意!”

秋衣问:“你家住在哪里?”

“就住在城里。”

“好吧!”

吴秋衣也起身洗洗手,拍了拍身上的旧布衫,什么也没带,便和张之洞等人一道离开了上清观。从一路上的谈话中,张之洞知道吴秋衣今年四十五岁,从小在药铺里做抓药的小伙计,天长日久,也便成了半个医生,一般的常见病,他都可以治得好。工余则好读诗词古文,尤爱书法篆刻,此兴趣几十年来不衰。八年前,妻子去世,即未再娶,两年前独生女出嫁。从那以后,他也便辞了药铺的事,靠着积蓄和替人治病的收入,专门去寻找和拓印古碑古刻。

进城到了九眼桥闹市区,张之洞指着一边一个蹲着大石狮的衙门说:“我就住在这里,我是这里的主人。”

大根对吴秋衣说:“这是学政衙门,我家四叔是学台张大人。”

“哦,你就是学台大人,怪不得对古碑帖知道得这么多!”言谈中,吴秋衣得知张之洞的金石学问甚多,心里一直在猜想,此人很可能是尊经书院里的一位教书先生,或者也可能是城里裱画铺、古董店里的一个行家,却不料,竟是学台大人。“我叫张之洞,字香涛,我们是朋友,你不要叫我大人,叫名叫字都行。”

“好,好,我是个没受过正规教习的散淡人,也不懂士林和官场的礼仪,我不习惯叫什么老爷、大人。你贵为学台,我贱为药工,但你若真正愿意与我做朋友的话,那我们就应该是平等的。今后你直呼我的名,我也直呼你的字。”

“最好,最好!你这种性格我最喜欢!”

张之洞边说边拉着吴秋衣进了衙门。

杨锐和大根都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平头百姓。他们想像中,吴秋衣一旦得知与他说了半天话的人竟是四川的学台,必然会惊骇莫名,诚惶诚恐,因为所有的小民见了官家都是这样的,吴秋衣却不这样。大根把他看作怪人,杨锐称他为奇人。

吴秋衣在衙门里住了两天,张之洞将他平生所藏的字画碑帖都拿出来让吴秋衣看。吴秋衣边看边评,爽直尖刻,许多评议都很有见地,张之洞为得到一个好朋友而快乐。

临走的时候,张之洞说:“我们俩都是鳏夫,你可常来我这里坐坐说说话。”

从那以后,吴秋衣真的常来做客。一袭布袍,满身尘土地出入学政衙门,引来不少世俗人的好奇眼光:学台与药工成了好朋友,真个是难得!

后来张之洞与王夫人结婚,居然也把这个布衣朋友请来坐在贵宾席上,吴秋衣磊磊落落的,也不以地位卑下而自惭。他还是照常来张府,于是与好绘画书法的王夫人也成了朋友。

离开成都回家前夕,张之洞送他二百两银子,资助他的脱俗事业。吴秋衣也不推脱,坦然收下。就从那以后,张之洞再也没见过吴秋衣了,但常常会想起这位与众不同的布衣之交,不料他今天竟突然出现在眼前!

吴秋衣告诉老友,去年夏天他沿着汉唐时代的剑阁大道,离开四川到了关中平原,然后再从陕西到河南,从河南到直隶。这次远游的目的,一是行万里路以广见闻,二是到京师来看看老朋友。进城后才听说老友已升山西巡抚,多方打听才找到家来,幸而尚未离京;但这未离京的缘故却是因为夫人的不幸故去,真让人悲哀。吴秋衣劝老友节哀,即便不能接受,也要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对这种生老病死之事要达观看待。张之洞感激老朋友的一番真心,亲人弃他而去的事,已经历好多次了,虽痛苦,但还不至于颓丧,何况眼下正有大任等着,必须打迭精神迎接繁剧。张之洞邀请老友和他一起到山西去,帮他做点事情。

吴秋衣想了想说:“官场上的事我实在不能为你帮一点忙,我这次就不随你去了,我要在京师住几个月,若有机会,再去太原看你。不过,我这次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个真正可以帮助你的人,你若能请得他和你一道去山西,必可有大用场。”

张之洞的精神立时振作起来,问:“这是个什么人?你何以这样看重他?”

吴秋衣慢慢地说:“早就听说古北口是个险要的关口,这次在城外恰遇两个家住古北口的商人,正从江南做生意回来,于是暂不进城,和他们一道去了古北口。这两个商人走南闯北,见识既广,为人又大方,我和他们很是投缘,一路上说话很多。”

吴秋衣喝了口茶后,继续说着:“我对那两个商人说,听说古北口一带百姓生活穷苦,从你们身上看来,倒不像是这回事。两个商人告诉我,古北口本是一个穷地方,在几年前都还苦,这四五年间因为出了一个好庄主,带领众人发家致了富。”

自从奉旨以来,张之洞常想到今后该如何治理山西。行政牧民之事,他可真的没有经验。古北口这个庄主,引发了他的兴趣:“这个庄主是如何让他的庄民过上好日子的?”

“我也这样问过这两个商人。他们说庄主有几个好招数。一是把全庄都组织起来,就像当年的太祖爷在关外管理八旗一样,把分开的五个手指握成一个拳头。这样,做什么事都有力量。二是从山东引来好的庄稼种,种籽好,产量提高了,大家都有饭吃。三是做买卖。古北口历来产一种名叫沙枣的枣子,味道不大好,虽产的多,但卖不了钱。庄主让大家晒干制成果脯。他自己琢磨出一种好调料,加上这个调料后,沙枣果脯又甜又脆。庄主又告诉大家,江浙一带人喜吃甜食,运到那里可卖大价钱。果然这一招很灵,这几年古北口靠这个买卖,家家都发了。这两个商人就是刚从上海回来做沙枣果脯生意的。”

张之洞点点头:“这个庄主的确有头脑。”

“到了古北口,我特为拜访了这位庄主,果然名不虚传,有真才实学。香涛,你去山西做巡抚,若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旁,一定会是你的左右手。”

张之洞边听边想,古北口的能干人,会不会是桑治平?但他不是本地人,又怎么可能做庄主呢?

“这位庄主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

果然是他!张之洞两眼发亮,兴奋地对吴秋衣说:“他是我的老朋友,过两天我去古北口看他!”

“你的老朋友?”听了张之洞的介绍后,吴秋衣为自已的慧眼识才而高兴。

张之洞赶忙修书一封发往古北口,与桑治平约定十八号在他们家里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