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张之洞、桑治平、刘县令连同张彪及县衙门里的两个仆人,一共六个人,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行列,向荔枝湾走去。
早上天气凉爽,带露水的晨风吹到脸上湿润清凉,望着四周的青山绿水,碧叶黄穗,张之洞心里很是舒坦,不断地向刘县令问钦州的民情民风。刘县令昨夜作了充分准备,要在总督面前表露出好形象,故走了十来里路状态还算好。眼下正当七月下旬,倘若在山西,气候明显地是秋凉了。但广东地气炎热,雨水充沛,依然是盛夏的光景。过了九点,太阳便晒得使人难受了。张之洞也渐有劳累之感,看身旁的田畴,比起城郊来又差得太多,显得有点贫瘠荒凉,他的心情受到影响,更觉劳累不堪。回头看了看一旁的刘县令,也开始汗流满面,喘着粗气,步履蹒跚了。他拍了拍刘县令的肩膀笑着说:“老弟,歇会儿吧,你是太胖了,负担重,走远路,瘦人要沾光。”
一声“老弟”,把刘县令的眼睛说得大大的。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位制台大人竟然这样随和平易!他略带几分惭愧之色苦笑道:“不瞒大人说,卑职的确是累了。但大人不说辛苦,卑职何敢言累,卑职不善走路,都是这身蠢肉害的,今后要下决心饿瘦它!”
张之洞哈哈笑道:“老弟是福气好,我是想胖也胖不起来,几十年都这样了,吃什么都不长肉!”
众人都跟着总督开心地笑起来,歇了一会儿后,刘县令强忍着全身散架似的痛苦,跟着张之洞和众人一步步地向前走着。终于,仆人告诉他,荔枝湾到了,他忙把这个喜讯告诉张之洞。
张之洞放眼看眼前的荔枝湾,左右两边都是连绵的小山,正前方一片汪洋。在阳光照耀下,碧波荡漾,白鸥起伏,显然那是南海。近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田,田里随处可见一块块突兀而起的黑色大石头。稻叶青中显黄,谷穗大多下垂了,但禾苗稀疏,谷穗也不长,看来不像是丰收的景象。左侧有一道小山谷,隐臆约约可见山谷里有房屋村落。钦州县衙门的一个仆役对众人说:“冯老将军就住在那道山谷里。”
“那我们就到那边去吧!”
张之洞说罢,先迈开步,大家都跟了上来。
田里有几个汉子在劳作,抬起头来,以颇为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一行陌生的客人。
快要到小山谷的口子边,只见附近的一块小田里,有一个人正牵着一条大水牛走上田塍。那人头戴一顶斗笠,身穿一件白布无袖短褂,一条过膝盖的半长黑布裤,赤脚上流着泥水,个子矮小,从背影上看,像是一个十五六岁未成年的男孩。
仆役走上前去指着山谷问:“冯府在这里吗?”
那人转过身来,摘下斗笠,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小孩,而是一个老头子。这老头子满头白发,却没有留胡须。他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问:“你们去冯府做什么?”
老头子说着扯了扯绳索,大水牛跟在后面迈开笨重的四蹄。
“我们去冯府找冯老将军。”
老头子牵着水牛慢慢地走在前面,又问:“找冯老将军有什么事吗?”
仆役顿时神气起来,带着几分自豪的口气说:“制台张大人从广州来到钦州,督署的桑老爷和我们县令刘老爷陪着他老人家一起来见冯老将军。”
“制台张大人?”老头子突然停住脚步,盯住仆役的脸问:“你是说他和刘太爷一起来看冯老将军?”
“是呀!”仆役挺了挺胸脯。
老头子的目光迅速打量了众人一眼问:“他在哪里?”
张之洞从这一道目光中看出一种迥异常人的神采,蓦然间一道灵感闪过:莫非此人就是冯子材?他忙跨前一步,走到老头子的身边:“老人家,我就是张之洞,特地从广州来荔枝湾拜访冯老将军。”
老头子没有吱声,将张之洞从头看到脚,与此同时,张之洞也将眼前的小老头认真地看了看:头脸不大,面色黑里透红,极少皱纹,两道眉毛不太浓密,眉梢处长着几根特别明显的长寿眉,身躯短小却匀称协调,年近古稀却精力弥满。
“啊,你就是张大帅,真正是远来的稀客贵客。”老头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老朽就是冯子材,张大帅这么远来荔枝湾,老朽不敢当,不敢当。”
“你就是冯老将军!”张之洞激动万分,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要来拿冯子材手中的绳索,“我来替您牵牛。”
“使不得,使不得!”冯子材急得忙将手中的绳索握得紧紧的。
刘县令见状,赶紧走上去说:“我就是钦州县令刘勉勤,本县来给冯老将军牵牛吧!”
“也使不得,也使不得。”冯子材的手向一边躲着,正在这时,从小山谷口边快步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穿戴整齐的汉子来。
冯子材高兴地说:“我的老二相华来了,让他来牵吧。”
说话问,冯相华来到父亲跟前。冯子材指着张之洞和刘勉勤说:“快来参拜二位大人老爷。”又对儿子说:“你先牵着牛快点回家,好好准备一下,我就来。”
冯相华向张、刘各鞠了一躬,张之洞见冯相华精壮麻利,心里想:果然虎父无犬子。
冯子材将手中的绳索交给儿子。
张之洞真诚地对冯子材说:“老将军为国家立过许多大功劳,而今年事已高,应该在家享享清福,何苦还要亲自牵牛扶犁,做这等艰苦力田之事。”
冯子材爽朗地笑了两声说:“儿孙和乡亲们也都对我这样说,按理应该这样,家里既不缺劳力,也不缺钱用,还要我这老头子下田做什么?不瞒大帅,我是一世劳动惯了,早年下的是力气活,军中二三十年,不是打仗,就是操练,没有一天休闲过,养成习惯了,非动不可。一天不动,这浑身筋骨就酸胀。我下田,说是做农活,其实是活动筋骨,图个自己舒畅。”说罢又哈哈大笑,大家也都开心地与冯子材一起笑。桑治平想起那年去解州拜访阎敬铭,一样地做过大事业,一样地处过高位,一样地离开权要退下隐居,打发日子的方式却迥然不同。他对眼前这个开朗爽快的小老头立即生发亲近之感来。
“大帅,你从广州到荔枝湾这个偏远的海边来看我,叫我如何担当得起!”
冯子材的话,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六十八年前,冯子材出生在这里一个半农半渔的家庭。家里苦,他从小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天生聪明机灵,学什么会什么,而且比别人都干得好。他种田,是一个好庄稼汉,打鱼,是一个能干的渔民。二十多岁时投军,做了一名绿营士兵。凭着勇敢和机智,他一步一步地从最低级的武官升了上来,职位迫使他不能不识字。识字读书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书里有许多智慧,那些自己用多年的摸索,用血和汗换来的见识,前人早已将它记录在书上了。冯子材后悔读书太晚,也因此对有学问的人十分尊敬。
三年前,他卸下贵州提督的要职,回到荔枝湾安度晚年。表面看起来,他已不过问世事,但多年的高级武官养成了他关心天下大事的习惯。他知道越南的战事,也知道新来的两广总督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张之洞。冯子材对张之洞很敬重。一敬重他的探花出身。三年一次的进士考试,全国十八行省,有多少异才俊秀,此人居然可以名列鼎甲,不由得冯子材不佩服。二是敬重他的清流名望。十多年来张之洞的一系列奏疏名动海内,身处军界要职的冯子材还能不知?他常常读登载在邸报上的张之洞的奏疏,并要手下的文案和儿孙们认真阅读,视之为文章范本。
这样一个巍科清望、令他敬重已久的总督大人,亲自来到这个荒寂得几乎无人知晓的海边小山谷来看望他,岂不令他感激,令他兴奋!
“应该,应该。”张之洞高兴地说,“您是大英雄,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举子的时候,便已闻你的大名,景仰你的功业,只是没有机会拜访你,这次来到两广,是朝廷送我这个好机会,我怎能放弃!”
“大帅言重了。”冯子材咧开嘴大笑起来。桑治平在一旁看着,心里想:此人年近古稀,然笑起来却不乏孩童的天真,看来是一个胸襟光霁、克享遐龄的老人。
两榜出身的刘勉勤也一路走一路思量:这样一个矮矮小小单单薄薄的老头子,竟是一个戎马终生军功卓著的带兵将领,真是怪事!眼前的荷笠老者和想像中的绿营提督,怎么也对不上号,合不了榫。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假冒者?
冯子材带着大家很快便到了自家门口。比起广州城里大商巨贾的住宅来,冯家的府第固然粗朴简陋,但在乡间山里,却是名副其实的高门大宅。穿过一座三层楼高的木石牌坊,便算正式进了冯府。这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分布着一二十间房子,全是冯子材和他的儿孙们及家里的男工女仆所住的房屋。众人在冯子材导引下踏进一间大厅堂。厅堂宽敞明亮,摆着一色的仿明红木家具,正中供奉着一尊陶瓷关帝全身像,两旁站着他的儿子关兴和护刀将军周仓。三尊陶像面前香烟缭绕,鲜果满碟,给厅堂增加一份浓厚的兵家气氛。
刚一落座,便立刻有几个仆人上来沏茶,摆糕点,冯子材向大家告辞一会。片刻光景,再出厅堂的老将军身穿一套黑亮的香云衫,脚踏一双泰西黑皮拖鞋,腰杆挺拔,精神抖擞。头上的白发和浑身的黑装对比分明,益发显得老英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概。张之洞和桑治平都在心里暗暗叫绝,对此行的成功更添几分信心。
“老将军,您的身板真好!”张之洞不觉脱口赞道。
“托大帅的福。”冯子材中气充足地说,“老朽虽已六十八岁,却还能吃能睡能喝酒,过会儿,我要与大帅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冯子材的军人豪气,令众人肃然起敬。
张之洞忙笑着说:“我的酒量不大,不要说三百杯,只怕五六杯就要醉倒在这荔枝湾回不去了。”
“好哇!要真的醉了,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我餐餐请大帅吃刚出海的石斑鱼、大龙虾。”
说罢,又哈哈大笑,那一股气流仿佛有震动屋瓦的力量。
张之洞趁势说道:“现在还不是醉酒吃海鲜的时候,老将军,国家局势严峻得很,法国人已欺侮到我们的头上来了。前几天,马尾船厂遭法国人炮击全军覆没的事,想必老将军已有所闻。”
“我知道。”冯子材自己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除。“左相和沈文肃公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福建海军,片刻之间便全军毁灭,太令人伤心痛心了。”
“朝廷为此已向法国公开宣战,沿海沿江各重要港口码头都要严加提防。”
“广东的防守在广州,广州的防守在黄埔,黄埔的防守在虎门。”冯子材以一个军事行家的口吻说着,“不知黄埔港和虎门海口防守力量如何?”
张之洞答:“我来广州后没几天便去了黄埔和虎门,实地查看了一番。黄埔有张轩帅在,虎门有彭大司马亲自坐镇,武器装备也还算强。”
冯子材沉吟片刻说:“淮军军纪平素不大好,但打起仗来,还能同心协力,武器装备在广东来说要算好的了。湘军军纪要比淮军好一些,但装备不如淮军,不过有彭大司马亲自坐镇,想必也可放心。”
想起马尾船厂的惨祸,又想起在虎门时彭玉麟的话,张之洞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船炮不如人家,法国人若发起疯来拼命,虎门和黄埔都有可能守不住。”
“那就让他进来好了,我们关门打狗!”冯子材捋起香云衫衣袖,挥舞着手臂。那手臂虽瘦,却像铁棍一样的坚硬有力。“法国人是客,我们是主,他闯进我们的家里来了,我们还没办法收拾吗?他十个人,我用百个人、千个人对付,塞断珠江,围困他三五个月,饿也要饿死他们。我们中国人与洋人打仗,眼下主要还不是输在武器上,而是输在气势上。仗还没打,被他的船炮吓住,心里先自慌了,如何能打得赢?兵法上说,三军之帅在气,气不馁,则兵不败。”
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虽然有点像在指责张之洞刚才所说的船炮不如,令他略为不快,至于塞断珠江,事实上也办不到,但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仍为冯子材这番气势、这番血性所感动,所激昂。是的,武器是不如人家,但人家已是杀气腾腾打上门来了,难道就因此而卑躬屈膝、举手投降吗?武器不如的时候,更要提倡气势和血性。
张之洞动情地说:“老将军说得很好,法国人若真的闯进广东内河来,我们就按你所说的关门打狗,十个百个打他一个,砖块石头一齐上!”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冯子材舒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未缺的大牙齿。
这时,一个仆人走进来,附着冯子材耳朵说了两句话,冯子材起身说:“大帅走了半天路,一定饿了,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匆忙之间,没有好招待的,上个月我的一位老部属送我两对东北熊掌,现在已开始在火上煲了,晚上请大帅和诸位尝尝东北黑瞎子的味道。”
众人听了这话都很高兴,尤其是刘县令,过去只是在书本上看到炖熊掌是一道特别珍贵难得的美食,今天跟着张制台,真的捞到了口福。
冯子材将大家引到餐厅,一张十人坐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各色海鲜山珍。广东人本就讲究吃,冯府上下更对吃重视,虽然是匆忙间操持,但菜肴数量之多,烹饪之精,已令张之洞、桑治平等人大为惊讶了。冯子材不断地给张之洞挟菜,又不停地劝酒,自己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谈笑风生,不拘不束。一向与文人学士打交道的两广总督,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浓厚的豪放粗犷之气。不知不觉间也受到了感染,心绪变得兴奋起来。
张之洞对武夫向来怀有偏见,认为他们粗俗、卑陋,今天他才发现,其实与武夫在一起也有很多快乐和兴奋。吃喝谈笑之间,生命便充满了人性的真趣,许多不必要的思虑和忧愁自然就远远地离你而去了,这有什么不好!
吃过饭后,冯子材陪张之洞等人参观他的兵器库。兵器库里也有西洋人造的快炮和驳壳枪,但更多的是刀矛剑棍,中国古老的十八般武器,件件皆全。看过兵器库后,冯子材又带他们去看宅院后的习武坪。这是一块方圆十余亩的大土坪,土坪上竖立着不少拴马桩和箭垛,堆放着各种石锁石臼,另一角有十几个人在练习棍棒。冯子材指着领头的汉子介绍:“那是我的长子相荣,他有上百个徒儿,现在比我神气。”
顺着冯子材的手势,张之洞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汉子,正在挥动一根棍子做示范动作,遂问道:“老将军有几位公子?”
“就两个。”冯子材笑了笑答,“孙子倒不少,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七个了,还有三个孙女。”
“好福气呀!”张之洞随口赞道。
“我还喂了十多匹好马。”冯子材得意地说,“要不要去看看?”
张之洞心里一动,这个老将军真非比等闲,有人有枪有马,若世道一乱,他真可以占山为王,做一方豪强!这种局面,哪个文人可以做到?
看了马圈后,冯子材请张之洞回到客厅休息喝茶,经过半天的交往,张之洞对请冯子材出山的念头更坚定了。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越南战场的统帅,非他莫属。不过,毕竟年近七十,他还愿意重披战甲,亲赴凶危之地吗?
张之洞思忖片刻后,决定就此切入正题。
“老将军,我想请教你,法国人本是在越南北圻一带与我较量,这次突然犯我海疆,六月中旬,攻打基隆炮台,七月初又袭击我马尾船厂。这两次海盗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将军戎马几十年,深知用兵之道,请指教指教。”
从见到张之洞那一刻起,冯子材的脑子里就一直在想:他到荔枝湾来做什么,是因为视察到了廉州而就近看看我这个老头子,还是专门为了一件事来的?听了这话后,他明白了,原来因初掌军权不懂军事而来当面讨教的。冯子材颇为感动。这几年的两广总督,从曾国荃到张树声,仗着自己昔日的战功,从来不将他这个绿营宿将放在眼里,用兵打仗的事,没有一次咨询过,他也索性不过问。现在张之洞亲来荔枝湾讨教,给他一个很大的脸面。与所有久任要职的致仕官员一样,冯子材也是十分看重在位者对自己的态度的。他思索了一下,郑重回答:“依我看,这是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这四个字同时在张之洞和桑治平的心中震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住这位年虽迈气犹雄的前绿营提督。
“四年前,我率兵在镇南关外住了三个月,对法国与越南之间的关系比较了解。越南君臣既昏庸又懦弱,法国控制它不需要多大的力气,这中间主要是防着我们中国这一层。我们中国不想把北圻交给法国,也不希望法国通过红河进入云南,所以这几年一直有军营驻扎在那里。在陆地上,法国人虽然枪弹也比我们好,但我们还是可以和他们拼一拼的,中法之间有胜有负。但在海上,法国则占绝对便宜。上次打谅山不利,他们便想利用自己的长处,用海战来迫使朝廷让步,所以有了基隆和马尾之战。法国的目标还是在越南。”
冯子材这一席话,使得张之洞和桑治平大受启发。是的,打基隆,打马尾,都只是手段,目的是要逼中国军队退出越南。不愧是老于军事的将领,一眼便看穿了法国人的鬼蜮伎俩。
“老将军说得很好,使我们茅塞顿开。”张之洞望着冯子材说,“老将军多年为广西提督,又在越南驻扎过,依您之见,如果我们齐心合力,同仇敌忾,是否可以在越南打赢一场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
“当然可以。”冯子材不假思索一口咬定下来。“不瞒大帅说,当年在镇南关,我就想过,我们中国所有在越南的人马联合起来,打它一场大仗,狠狠地杀一杀那些洋鬼子的威风。但一来当时朝廷没有向法国宣战,二来我也不具备联合其他人马的地位,所以也只是空想而已。”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立即接话:“老将军,现在朝廷已公开向法国宣战,可谓天时已备,假如给您一个地位,让您有统帅所有在越各路军队的权力,您是否还愿意将您当年的设想变为现实?”
“这个嘛。”冯子材这时才真的明白了:原来张之洞是想请我出山!他心里一阵惊喜。人们常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冯子材就是这样一位志在千里的老骥。过去的辉煌,既是他生命中的亮光,也是他生命的支柱。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常有按捺不住的再创辉煌的雄心,只是时过境迁,今不如昔,许多该具备的条件都不具备。在新总督这番热切的心情面前,面对着这个重大的问题,冯子材犹豫起来。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摸着干瘦的尖下巴,沉吟良久才开口,“不瞒大帅说,光绪七年轩帅也曾派人来过荔枝湾,请我出山带一支人马再进越南,我以年迈力衰为由推辞了。我其实并不年迈力衰,而是不愿领这个命。”
“为什么?”想不到在关键的时候,冯子材退缩了,张之洞略感失望。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位老将军推辞张树声的理由。
“这最主要的原因,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年轩帅来找我时,条件仍不具备,一则朝廷未宣战,二则轩帅也只是叫我带一支人马入越,并未赋予全权指挥的权力。另外,在对待洋人的态度上,我与轩帅也有很大的不同。我这老头子是倔犟的,宁折不弯。洋人欺压我们,我宁愿死,也要痛痛快快跟他们干一场。轩帅不是这样,他与李少荃一鼻孔出气,只是忍呀忍呀的,我也不愿在他手下做事。”
张之洞心里舒了一口气,说:“这些顾虑现在都可不必有了,老将军还有别的什么难处吗?”
“轩帅虽然不做总督了,但在越南的军队主要还是淮军的势力,广西巡抚潘鼎新坐镇北圻。潘这个人还不如张,不好相处,我去越南的话,如何与他共事,彼此的位置又如何摆?”
这倒真是一个大难题!潘鼎新身为广西巡抚,按朝廷的制度,他并不是张之洞的下属,张之洞无权将他从北圻调回,更无权罢他的巡抚之职;何况潘是淮军宿将,资格比起张之洞来要老得多。有潘在北圻,冯就不可能做统帅,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张之洞双手轻轻地来回搓着,手心沁出热汗来,一时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桑治平也在为此思索着,他也一样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见张之洞颇为为难,不能不插一句话来为总督解围:“老将军,此事容张制台与朝廷再商量,除此外还有别的难处吗?”
冯子材望了桑治平一眼后说:“除开淮军外,北圻的最主要的军队便是黑旗军。刘永福是中国人,却领了个越南的提督职。此人是个枭雄,不服管束,什么人都不在他的眼睛里。我在北圻三个月,没有与此人见过面。听人说早年投过长毛,与我的军队交过手,若叫我去指挥他,怕不行。”
张之洞听到这里,心里大为舒畅起来,忙说:“老将军,你知道这次是谁卖力推举你吗?仲子,你对老将军说说。”
桑治平笑了笑,将前向在宣光与刘永福会面的情形简略地说了说后,强调指出:“刘永福一再讲,越南战事,只有老将军您出来,才能压得住台面,潘鼎新究其实不是一个带兵打仗的料。他的黑旗军一定配合老将军,为中国人争一口气。”
冯子材快活地笑了起来,说:“没料到,刘二这个人看人还有眼光,不计前嫌,气量也不错。不过,他手下那班子人马我不称心,不怕大帅说我老头子背后嚼人,他率的黑旗军里强盗毒贩子、乌龟王八蛋,什么都有,不能指望那些人做大事。”
张之洞忙说:“老将军知道他有个帮手唐景崧吗?”
“听说过,据说也是广西出的进士,在朝廷官做得好好的,却主动请缨来越南,给刘二当参军。”
桑治平说:“我在宣光跟唐景崧相处过三天,此人有才有识,张制台已答应由唐景崧亲自回广西招募四营子弟兵。这四营子弟兵可以作为配合老将军的一支兵力。”
冯子材点点头,没有做声。
张之洞将冯子材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看出冯子材虽有顾虑,但率兵出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决定对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务必要使他丢开顾虑,重上沙场。
“冯老将军,”张之洞敛容凝望着冯子材,声调厚实而沉重,“我虽没有明说,大概你也听出来了,我这次来荔枝湾,就是专程来请您出山,请您率子弟兵再赴关外。促使我作出这个决定的,一是老将军您本人几十年来的战功,二是桑先生和雷琼道王道台此次去越南后当面听的刘永福的推荐,来到荔枝湾,亲眼见到您精力旺盛,气概不减昔日,更使我欣慰。”
“岁月不饶人,精力、气概都不如从前了。”冯子材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桑治平发现,自从见到冯子材以来大半天了,这好像是他说的第一句叹老的话。
张之洞笑着说:“赵王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看中午餐桌上,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知廉颇未老!”
冯子材又开怀大笑起来,依然是满脸的灿烂。
“自从道光二十年,我们与洋人在南海上开仗以来,四十多年间,直到最近的基隆、马尾之役,我们与洋人打过多次大仗,但每次都是我们吃亏,尤其是法国人更可恨,不仅用武力,而且还利用传教士欺侮我们。这个令人恼火的法国,是与我们结下深仇大恨的了。这次基隆、马尾之役更是猖獗至极。”
“这两次海战,真把中国军人的脸丢光了。”冯子材狠狠地插话。
“是的。”张之洞赶忙抓住这个话头。“凡有点血性的中国军人,莫不为这两次的失败而痛心疾首。所以我们想趁着朝廷与法人宣战的机会,请老将军出马,大家全力支持,周密计划,在越南北圻打一个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为中国百姓,更为中国军人争这一口气。”
这几句话说得冯子材胸腔里的热血开始加速流动起来,他在心里频频点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满身书生气的制军大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
“来荔枝湾之前,我和彭大司马、张轩帅以及桑先生都仔细计议过,海战,我们的船炮的确不如法国人,取胜的把握不大;但陆战,我们的武器差不了多少,至于地理、民情、军需供应等方面,我们更要胜过法国。所以,只要冯将军出马,我们对在越南打一场大胜仗是很有信心的。”
“大帅分析得好,海战或许不如人,陆战并不弱得太多。”做了几十年陆军将领的冯子材,深为赞许张之洞的这番中肯之言。
桑治平插话:“老将军过去打长毛、打捻子,战功虽多,但终究只是朝廷的忠臣,若这次在越南打赢了法国,那就是我们堂堂华夏的英雄。”
这两句话的背后,其实还藏着许多话,诸如打赢长毛、捻子,究其实还是在替满人卖力,悠悠史册对此事的评价究竟如何还很难说;但若打赢法国,那就是建的岳飞、戚继光的功业,千秋万代都会长受敬重,久享祭祀。但这种话,不是至亲深交,岂能随便说出,只可点到为止,能不能意会得到,就只能看这位老军人的悟性了。
不料,冯子材两眼突然放出一束亮光来,兴奋地望着桑治平,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句话:“桑先生这话,说到冯某的心坎里去了。冯某从军数十年,近十几年来,常为此事感到遗憾。桑先生此话,给我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冯某愿赴越南,只是手中无兵无饷,如何打仗?”
“你需要多少兵?”张之洞问。
“大约要六七千人。”冯子材胸有成竹。
“两广各镇绿营,随你挑选好了。”
“哼哼。”冯子材冷笑两声,“不怕大帅你笑话我不自量,在冯某看来,两广绿营,无一兵可挑。”
张之洞尚在惊愕之中,桑治平插话:“如此说来,请老将军自募子弟兵如何?”
“要打胜仗,也只能如此了。”冯子材断然回答。“只需三个月,我冯家子弟兵就可以出关,只是这笔军饷如何办?”
张之洞摸了摸下巴上浓密的长须,思索了一下说:“我回广州后,即刻给你拨五万银子,供你招募,以及在国内训练之用。三个月若出关,我按过去湘军的规矩,每名陆勇月发四两二钱,按月发足。你看如何?”
冯子材当然知道,当年曾国藩给湘军陆勇每月发四两二钱银子,是有点重赏之下招勇夫的味道,远比绿营的待遇要高。湘军战斗力强,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于此看出张之洞的诚意,忙说:“这当然很好了,关键是今后不要欠饷。”
“这你放心。只要我张之洞做两广总督,就不会欠冯老将军的饷,要不要我给你立个字据?”
“那倒不必。”冯子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那就这样定了。”张之洞起身走到冯子材的身边,握住冯子材的双手。“那我即刻上奏朝廷,请朝廷委任老将军帮办广东军务之职。老将军奉旨后便可在广东招募子弟兵,三个月出关。今后仗怎么打,我们再随时互通声气,相机行事。”
冯子材也站起来,略带激动地说:“冯某本不想再过问国事了,只为大帅亲临荔枝湾的情义不能负,故答应大帅之请,组建冯家军,再进镇南关。不过,冯某最后还有一点请求。”
“老将军尽管说。”虽然话说得爽快,但张之洞的心里却冒出一丝凉意,他不知道这位暮年烈士出山时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万一答应不了,又如何办呢?总不能让前功尽弃吧!
“潘鼎新现在是以广西巡抚的身分帮办关外军务,按常规当节制所有驻越南北圻的军队,但此人虽为淮军头领二十余年,其实不懂打仗。我只希望大帅给我一个答复:冯某在越南,不归潘鼎新指挥,遇事直接与大帅商量;紧急关头,要给冯某以调度指挥其他在越军队的权力,若这点权没有,即便出山也可能无功而回。”
冯子材的这个最后请求,实际上又回到先前所说的在越南的地位问题。张之洞不能不佩服冯子材的老辣,转来转去,还是转到这个重要的事上来了。看来,冯子材所募的子弟兵不能从藩库里开支。若从自筹而来,则属团勇一类的军队,可仿湘勇前例,不按朝廷经制之师对待;不是经制之师,自然可以不受制度所限,不归潘鼎新指挥可以行得通。至于紧急关头,指挥全越清军,到时再说。想到这里,张之洞斩钉截铁地说:“可以,老将军的子弟兵只听老将军您一人的将令,不但潘抚不能约束,即便本督,也不遥制,相信老将军当会以国家为重,以朝廷为重,以老将军数十年来所成就的英名为重,善自处理。”
冯子材感到了一种全权的信任感。他紧握张之洞的手说:“那就这样说定了,走,我们一道吃熊掌去。”
第二天上午,冯子材正要陪同张之洞一行到荔枝湾四处走走的时候,廉州府快马赶来的衙役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张树声已于三天前病逝广州。张之洞大吃一惊,急忙告别冯子材,匆匆回奔五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