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什么好风,两位老中堂联袂而来,难得难得!”四十五岁的醇王满面笑容地将张、阎让进王府精致的内客厅,立时便有小太监端来香茶、果品。醇王才具不及恭王,对待下属却比恭王要和气得多,醇王府也不像恭王府那样奢豪森然。这是醇王高过恭王之处,也因此在京师赢得不少好口碑。

“有好些天没见到王爷了,心里惦记着,今天天气好,我约了丹老一起来看望王爷。”张之万两眼含笑地望着醇王说。醇王年纪虽不大,但一向身体单薄瘦弱,脸色常是灰灰白白的,然今天却容光焕发。他颇为奇怪,嘴里颂扬:“几天不见,王爷气色这样好,老臣心里高兴极了。”

阎敬铭也看出了这一点,忙说:“王爷精神旺盛,是天下臣民之福。”

“是吗?”醇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我也觉得这些日子身体是健旺些,吃饭睡觉比过去都要香甜。”

张之万因为在醇王小时便教过他的诗文,彼此关系较为亲切随便,为把今日的气氛营造得更热络些,便开着玩笑说:“想必王府来了高人给王爷开了好秘方,王爷拿出来给我们瞧瞧,也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回去吃几剂,调调神,多活几年!”

说罢哈哈大笑。

“张中堂取笑了。”醇王笑着说,“哪有什么秘方,真要有的话,一定会公之于众,让诸位同享。只是二位今天来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我还没有跟礼王他们说,先昕听两位老中堂的意见。”

“什么事?”阎敬铭肃然直起腰杆,全部注意力立即集中起来。

“请王爷说说。”张之万也放下手中的托杯。

“前几天,太后召见我,跟我说起办海军衙门的事。”

“办海军衙门?”两位军机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醇王继续说,“海军衙门,这四个字是太后亲口说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太后会有这个想法。”

“这是一件好事。”阎敬铭立即予以肯定。

“太后具体怎么说的?”张之万暂时压下堂弟的事情。跟办海军衙门比起来,广东的闱赌当然是小事一桩。

“太后说,李鸿章跟她讲,马尾江战役把福建海军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了。当初左帅创办马尾船政局,原是想利用该局造舰办学,培育人才,为大清的海军打下一个基础,不想辛辛苦苦办了二十年,耗资几千万银两,瞬息之间便被法国人毁掉了。检讨福建海军的这个结局,一是因为舰艇太差,被法军击毁的十一艘舰艇,一半是我国自己制造的,一半是从西洋买来现成的。自己造的舰小、炮力弱,远不是法国人的对手。不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舰艇不行,也不是他们不知道洋人有好舰,他们是没有更多的银子去购买。二是监督不严格,人才缺乏。张佩纶、何如璋固然不懂海战,其实他们更是命不好,倒楣而已。历届船政大臣都和他们一个样,发生在谁身上,结局都是一样的。针对这两个方面,李少荃向太后提议,由朝廷来办海军,设一个海军衙门,专门办这件事,集中全国的银两来买舰艇,就可以购买最好最新的洋舰,由朝廷出面聘请最能干的洋员来经办。如此,我们大清也可以建立起一支世界上最强的海军来。”

“这个提议不错。”张之万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李鸿章这人就是乖觉,心计多,马尾江的败仗,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将近一年来,骂张佩纶的话洋洋盈耳,弹劾的奏章也积案盈箱,就没有哪个记得张佩纶曾经有过建水师衙门的折子,这海军衙门不就是水师衙门吗?还是李鸿章这人聪明!

“但是,太后没有同意,说由朝廷出面办一个海军衙门好是好,但说到底还是要银子呀,朝廷一时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来买炮船呀。”

“太后考虑的有道理。”身为户部尚书的阎敬铭深知国库的空虚,他皱着眉头说,“自从长毛作乱之后,朝廷是一空如洗,至今元气还没恢复过来,哪里拿得出大笔银子来呢!”

张之洞的事情,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银子短缺的缘故吗?正是一码事呀!张之万赶紧补充:“丹老说得很对,国家当今第一大难题便是缺银钱。太后当一国的家,为一国的银钱忧虑,督抚当一地一省的家,则为一地一省的银钱忧虑。”

说罢望了一眼阎敬铭,阎敬铭懂得他目光中的意思,说:“太后有太后的难处,督抚有督抚的难处,越想办大事,困难就越大。”

醇王则不明白两个军机的话中之话,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银钱艰难这点我也清楚,别的不说,就说为太后造园子的事吧,进展不快,也就是银子跟不上来。皇帝都眼看要亲政了,太后还没有一处地方颐养,我能不着急吗?”说话间醇王特地看了阎敬铭一眼。

醇王所说的造园子的事,内中也的确有些曲折。

光绪六年,醇王亲自为慈禧踏勘清漪园旧址,将修复清漪园的计划定了下来。但管事的恭王仍像同治年间一样,以帑藏紧缺为由将计划搁置一旁不理睬,慈禧心中大为不快。甲申年撤换恭王全班军机,近因是越战失败,远因则是这桩事。

新军机上任后不久,醇王便旧事重提,没有恭王这个障碍,事情好办多了。但那时越南的战争正打得紧,大兴园工,无论从气氛上说,还是从经费上来说都不是时候,于是醇王便先以修理三海来暂时讨得慈禧的欢心。三海即北海、中海和南海,本是皇家的行宫,它挨着紫禁城,出入方便。

夏日三海水波荡漾杨柳成荫,较之宫禁来说,自然凉爽清幽,故帝王后妃们夏天常来三海游憩。自元代定都北京来,三海便不断拓建。到了清代,三海是宫殿成群楼阁相望。康熙、雍正、乾隆几代皇帝,不仅将此当作游乐之地,而且在此宴请王公大臣,并在勤政殿等宫殿里召见官员,处理国事,接见进京朝觐的外藩国使臣,欢迎得胜回朝的出征将士。三海里的水时常疏浚,保持一年四季的清亮洁净,又特为种了不少莲藕。每到三夏时节,一眼望去,三海之上碧叶田田,莲花盛开,真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那景况的确是清雅至极!

可慈禧却还嫌它不够气派,不够豪华,于是醇王下令,将三海所有亭阁楼台重新漆过一遍,又特为将连接北海和中海的宏伟大桥——金鳌玉螈桥加以包装,将数以万计的黄金、白银熔成水液涂饰其上。三海气象果然一新,慈禧心中自然欢喜。

光绪八年初阎敬铭出掌户部后,开源节流,精打细算,到了年终报账,他又将闲款与正款一齐上报,比前任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慈禧对阎敬铭的能干甚为称赞。晋协揆,人军机,便是对他的奖赏。这两年修三海,用的就是阎敬铭上报的闲款。

户部的闲款大致包括抄查犯罪官员的家产等各种罚款,以及变卖之款等等。历任户部尚书都不将这笔闲款上报,一来怕来年正款有亏,好以此补缺,二来户部留下这笔银子也好自己办些事情:或是上下官员们沾润沾润,或是年节之时用来向王公贵戚们送礼,还有各省抚藩们到京城来办事,送来百两银子的礼物,尚书侍郎们收下后,也得回送十两八两的。所有这些,都要有一笔银子摆在这里才好办呀!

阎敬铭不需要这种小金库,他统统上报。后来得知这些银子全部用在三海上去了,他又有点心疼。

光绪十年底,正款、闲款加在一起,比上年多出五百万,慈禧看到户部这份结算单后,高兴地对醇王说:“阎敬铭真是一个理财能手,每年都能多出几百万两来,比翁同龢要能干多了。今年居然增加了五百万,明年要再增加五百万就是一千万。你前些年说的修复清漪园子的事,我看可以动手,有这一千万两银子,大概也差不多了。”

醇王本拟将这五百万银子做点别的事,听慈禧这一说,主意就改变了。他想:三海毕竟近在咫尺,还是要将清漪园修好,让她搬得远远的,彼此都可省心。

“清漪园的事臣已筹划好些年了,现在,冯子材在越南打了胜仗,阎敬铭又在户部筹集了款子,这都是托太后的洪福。明年春上就动手,两到三年工夫也就修好了。”

醇王把这事跟阎敬铭一说,阎敬铭的脸就沉下来了,说了许多不能挪作园工的道理,特别强调万一又打起仗来,这笔银子还得用作军饷。醇王好说歹说,才勉强地说动这个倔犟的陕西老头,同意从户部拨出了二百五十万两。

阎敬铭虽然拨了银子,但心里老大不情愿。时隔不久,内务府又为园工的事向户部要银子。阎敬铭压下不理,内务府再次具文,阎敬铭又不批。无奈,内务府只得请醇王出面。醇王看了内务府禀报,竟然开口要八十万,他心里吃了一惊:刚提的二百五十万,怎么又要这么多!禀报后面附了一页清单,上面详详细细地开列了二三十个项目,每项多少多少,汇总起来八十万还出了头。醇王也不知道哪项该要哪项不该要,更弄不清楚这种材料的行市怎样,只得照批给户部,要户部速拨银八十万。

三十年前的户部主事深知宫中用工的弊病。宫中用工,比如修缮殿堂、整治道路、调理花园等等,开出一万银子,用到工程上的有三千两就不错了,这其间的七千两银子便被监督、工头、采买、工役等人层层贪污中饱了。至于日常的吃饭穿衣用药等开支,则更是公开地滥报冒领。道光帝是个知道节俭的皇帝。有一天吃饭时,他指着一碟韭黄炒肉丝问御膳房的太监,这碟菜要多少银子,太监答十两。第二天他召见一位大臣。国事谈完后,他顺便问一句,一碟韭黄炒肉丝得要多少钱。那位大臣答,十文钱左右。十两与十文,有着千倍之差,道光大为恼怒。他召来御膳房太监,问这是何故?谁知这位太监并不恐惧。他平静地告诉皇帝:民间炒一盘菜,的确十文便可以,但宫中炒出这碟菜,非要十两不可。接着便详细说明:这菜里的肉取的是猪背正中的一块肉,一头猪只能取够炒一碟的肉丝,故肉要算一头猪的钱。这头猪由专人喂养,从生下来起就吃的白米稀饭,喂这头猪出来要六两银子。韭黄是来自丰台专为宫里供菜的暖棚,这暖棚从入秋起要生炭火保温,一直到来年春末,施的肥料是专门用黄豆麦片沤烂而成的。一碟韭黄则要从一百斤韭黄中一根根地精细挑出。这碟韭黄要花费二两银子。另外,要用燕山的豹子油,夹皮沟的蘑菇,木兰围场里的山鸡汤,渤海的鱼粉等等做佐料,这些耗费要在二两左右。用十两银子,还未计厨房里的工钱,若将工钱加进去,尚不止十两哩!道光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追究了。其实,这位御膳房的太监说的全是骗人的话。内宫里每一样从宫外买进的东西,都有一套这样的离奇来历,太监们一代传一代,编得滴水不漏,皇帝妃嫔都被他们这样糊弄过去。这样一道韭黄炒肉丝,他们至少要从中贪污八九两。这批内务府里的大小蛀虫们就这样上下包庇内外勾结,将国库里的银子化为他们囊中的私物。这中间的弊病,惟户部最为清楚。但户部的堂官和司官,或不敢得罪,或与内务府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至于部里的那些小官小吏,也多多少少得过其中的好处,大家便都两眼一抹黑,任它如何伤天害理,也不去理睬。阎敬铭的心里当然最有数了,每一想起此事便心情郁闷。但他已是六七十岁的人,真要认真调查起来,哪有这个精力?何况部里几乎无人支持。他实在不愿在这种两难处境中呆得太久,东山复出尚只有三四年,便又萌生了回解州书院养老的心愿。因为有此念头,他也便不想曲意阿附太后和醇王。要拨出八十万来,除非把别的都压住。但救苦救难,赈灾抚恤,总比修园子来得重要吧!阎敬铭勉为其难地分出三十万来,也学醇王的样子,附一张表,详载近两个月来哪个省灾荒拨出若干,哪个省瘟疫拨出若干。醇王看后嘴里不说什么,但心里不悦。刚才这几句话便有这个意思在内。

阎敬铭明知醇王话中所指,也不辩解,闭着嘴巴,面露微笑地听着。

“我对太后说,西洋那些强国,都有海军衙门,我们大清国海岸线有好几千里,若没有强大的海军则守不住。这次马尾江之役便是很大的教训,朝廷设一个海军衙门还是有必要的。不过李少荃提出同时建北洋海军、南洋海军、福建海军,这个规划也太大了些。太后说的有道理,经费拮据,一时也不能把摊子铺得太宽。我看先办北洋海军,等过几年朝廷富裕后,再来办南洋和福建的。太后想了想说,按理说吧,咱们大清也是该有个海军衙门,既然你和李鸿章都有这个兴趣,就试试看吧!衙门的主儿也不交给别人了,干脆你自己出面来当这个家,李鸿章做你的副手,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一起来张罗。就按你刚才说的,先办北洋海军,再办南洋、福建海军。一则是银钱缺,另一个嘛,也是先办办看,积累点经验,学点儿见识。老百姓说,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看就是这个理儿。我赶紧答应下来。要说我这几天气色好哩,就是遇到这件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说得不错。”

原来是这档子事,对于国家来说,这无疑是桩大好事。作为熟知醇王脾性的老中堂,张之万更知道,此事之所以令醇王如此兴奋异常,还有它重大的深层原因。

身为皇帝的父亲,醇王本应处于太上皇的地位,国家大权理应握在他的手里,但其实不然。无论朝廷大臣,还是草野小民都知道,大清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皇帝,而是属于那位宫女出身的西太后。爱新觉罗氏用血汗生命打下来的这座江山,已让此人坐了二十四五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全是她的人马在控制掌管。醇王本人自然更为清楚,自己的儿子尽管是太祖太宗的黄金血胤,但若不是出自她妹妹的腹中,也是决不可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出自这个原因,醇王对这位太后嫂子,是既畏惧又感激的。他并不想与慈禧争夺权力,他也知道是绝对争夺不过的。他只是希望,过两年儿子亲政后,慈禧能一心一意地到清漪园去颐养天年,将权力全部地毫无保留地交出来。但是,热中于最高权势已久的她,能做到这一点吗?醇王心里很没把握。这些年,醇王一直在暗中努力培植自己的势力。从恭王手里夺来军机处,便是这一努力过程中的最大收获。不过,军机处的领班名义上仍然不是他,况且军机处地位太崇隆、太重要,太后一直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要想借它扶植更多的私人力量并不容易。好了,现在有了海军衙门这个从名义到实际都属于自己的领地,今后真可以大有作为了。

用铁骑征服汉人的努尔哈赤的后裔清楚地知道,刀枪兵马才是夺取权力和保护权力的至关重要的根本。而恰恰就是在这一点上,醇王深感自己的基础薄弱,那些将军都统几乎没有一个是他的心腹。海军衙门一旦建起,事情就会来一番大的改变。当今的世界,舰艇取代铁骑,大炮取代刀枪,军务重心已转移到海军上来了。醇王心里有数,谁是大清国新兴的海军的最高统帅,谁就是大清国最有力量的军事统帅。现在就拿太后所授予的名正言顺的权威,组建一个完全是自己人的团伙,调拨千万两银子购买几十艘炮船,筹建一支名为朝廷实为自己所统领的海军。那时的醇亲王便手握真正的权柄,太后即便不甘寂寞,也将力不从心,自己的儿子便可以坐稳这座危机四伏的江山,自己也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太上皇!这怎么能不令醇亲王异常激动,异常亢奋呢?怪不得这段时期气色这样好,精神这样旺!

张之万是巴不得醇王早日握有实权的,他出自内心地喜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是我们大清国也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个海军大臣。有王爷来亲自执掌,大清海军将必定可与西洋列强抗衡,保卫我万里海疆,永不遭受外人的侵扰!”

阎敬铭也高兴地问:“王爷准备召集哪几个人来办这事?海军衙门何时挂牌?”

醇王说:“这些事,正是我要跟礼王和军机处诸位一起商量的事。你们帮我物色物色,选几个特别合适的人出来。”

张之万一边抚摸着灰白而稀疏的长须,一边缓缓地说:“海军衙门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新衙门,也是我大清今后最为显赫的第一大衙门,几个主要办事的人员非得要德才兼备众望所归者不可!”

醇王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张之万说:“李少荃是太后点的名,当然没话说了。此人能干是能干,但揽权谋私也是第一。王爷今后要防着点。”

醇王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至于其他人选嘛,这要慎之又慎。”张之万沉思片刻后说,“眼下只有一个人挺合适。”

“谁?”醇王眼睛盯着张之万。

阎敬铭也凝神谛听。

“曾纪泽。”张之万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个人名来。“二十年前,文正公在江宁做两江总督时,他在督署住过一段时期。我去江宁会文正公时,总要和他聊几句。当时我便对文正公说,你这公子笃实勤奋,日后必为国家的栋梁。现在看来,我的眼光不错。这些年来,曾纪泽一片公忠为国家办事,是阖朝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要荐他进海军衙门,除他的人品行事有乃父之风外,更主要的是看重他有多年出洋做公使的经历,又懂洋文会说洋话。王爷,这海军衙门不像别的部院,以后跟洋人打交道是第一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熟谙洋情的主办人才行。”

醇王不仅不识洋文不懂洋话,就连英美法这些西洋大国的基本知识,他也所知甚微,曾纪泽这样的人才是太重要了。他连连点头:“曾纪泽这个人提得好,海军衙门非他不可,他这一个就算定了。明儿个让总署发急电催他回国。”

说着转过脸问阎敬铭:“丹老,你看还有谁合适?”

阎敬铭说:“张中堂说,人选要慎之又慎,这话说得很对。海军衙门我还是刚才听说,一时尚没有适当的人,提不出。只是,”犹豫片刻,阎敬铭还是直爽地说了出来,“户部的银子都用到园子里去了,办海军衙门的经费从哪里来?户部留点银子,原是为着国家的不时之需,所以我不主张修清漪园。王爷您看,现在不就等着要银子用吗?”

醇王笑了笑说:“太后为国家操劳几十年,修座园子让她好休养休养,也是应该的。至于海军衙门的钱嘛,我会另想办法,不从户部拿。”

阎敬铭说:“只要不从户部拿银子就好,否则我这个户部尚书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银子来。”

“银子嘛,慢慢来想法子。”醇王说着说着突然提高了嗓门,“两位老中堂,你看我人未老就先糊涂了,现存着一笔名正言顺的银子,我都没想起拿来用!”

“王爷说的哪笔银子?”阎敬铭被醇王这句话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

“海防经费呀!”醇王兴奋地说,“朝廷过去每年都从海关关税中抽出四五成拨给直隶、两江、福建、两广等省办海防,现在成立海军衙门,这笔银子理所当然地归海军衙门了。”

阎敬铭忙说:“王爷说的极是,这每年的海防经费今后自然应当交由海军衙门来经理。”

经醇王的提醒,张之万又想起张佩纶的折子来。他说:“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管,这是再恰当不过了。还有,早在前年,张佩纶建议办水师衙门的时候就提出一个设想:全国十八行省每年协济朝廷四百万银子办水师,按大小贫富不同分摊。我看,海军衙门建立后,就按张佩纶这个设想叫各省协济。”

醇王说:“张佩纶这个设想好是好,但各省都告穷不已,当时他的设想就没有得到一个省的响应。现在再提出来,也不知各省的反响如何。”

这时,张之万猛然来了灵感,寻到一个为堂弟说情的好机会。“王爷,这种钱哪个省都是能躲则躲,能推则推,不会心甘情愿主动出的。这要采取两个措施。一是朝廷下严旨,出也要出,不出也要出。二要有一两个省份的督抚带头,他们一带头,别人也就不好不出了。”

醇王微笑着说:“就叫令弟在两广带个头如何?”

“我也正是这个想法。”张之万将身子向醇王那边移了移,口气明显地亲热许多。“王爷,张之洞最近有一笔收入,老臣可以跟他商量,要他拿出二十万来协济海军经费,为各省带一个头。”

“张之洞的这笔收入是不是闱赌的钱?”

张之万、阎敬铭的心都顿时怔了一下,他们听出醇王的口气似乎有点不友好。

“正是这笔钱。”张之万的声调不自觉地低了下来。“马尾江之役福建海军的全军覆没,法国人在越南的强梁称霸,这些给张之洞很大的刺激:法国人之所以如此嚣张,全凭着他们的军事实力。托太后、皇上的如天洪福,托王爷的大才经纬,镇南关取得大捷之后,张之洞下定决心要在粤省设厂制造炮弹船舰,办洋学堂。要办这些大事,最缺的就是我们刚才谈论再三的银钱二字。万般不得已,他才采取从闱赌中抽取税款的下策,至于他自己和粤省各级文武衙门,则绝对不敢从中牟取一丝一毫的私利。张之洞日前托人送来一份关于不得不办闱赌的陈述,及所收款项的明细账目,老臣正要呈报王爷过目。”

说罢,从左手袖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双手递给醇王。

醇王接过张之万递过的一沓厚纸,望了望阎敬铭说:“看来,两位老中堂今天是特为此事约好一道来府的。”

阎敬铭说:“近来连续有人给太后、皇上上折子,说张之洞办了一件很坏的事,朝廷应将他撤职查办。张之洞受了一肚子委屈,没有办法了,只得托我们把实在情况禀报王爷,请王爷为他主持公道。”

醇王把手中的纸略微翻了翻后,将它放在茶几上。“张之洞这次做得是有点莽撞,太后对此事也有看法。”

张之万、阎敬铭心里又紧张起来,竦然谛听下文。

“初七日上午,太后召见我时,特为提到这件事,说高鸿渐、莫吉文上了折子。还说到翁同龢为此很气愤,骂张之洞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用新举人的姓来打赌,亏他自己还是两榜出身、做过几任乡试主考的人,真正是有辱斯文。”

张之万的心骤然一阵寒冷,果然没有猜错:易果信的背后就是翁同龢。只是翁同龢也太狠了些,在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岂不要置张之洞于死地,全然不顾侄儿同年的一点情面!

阎敬铭问:“太后对这事作了圣裁吗?”

“还没有。”醇王说,“太后对我说,张之洞是为国家立了大功的人,此事的处置要慎重;广东闱赌的事情,先帝既然早有禁令,先让吏部派人去两广调查清楚,违令是不对的。不管如何,得先把此事停止才对。”

听了这话,两位老军机才略为放下心来。

阎敬铭说:“咸丰十一年,当时两广总督劳崇光关于禁止闱赌一折上是有一道朱批。只是这道朱批的日期是八月初九日,文宗爷是七月十五日龙驭上宾,这道朱批出自谁的手,王爷比老臣更清楚。”

醇王听了这话,眼前忽地一亮:“丹老是说,禁止闱赌的朱批的日期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是的。”阎敬铭以极为肯定的语气说,“为核实此事,老臣亲自从国史馆档房调出旧档,军机处录副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八月初九日。”

二十四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局顿时浮上了醇王的脑海。他知道慈禧对肃顺的深恶痛恨,直到今天也未减轻一丝一毫。他更知慈禧的为人:仇敌所做的事,她要坚决反其道而行之。禁止闱赌的朱批不是咸丰而是肃顺之所拟,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斥责为伪批。那么,违背伪批的张之洞自然就没有过错了。

醇王不把这层思考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好,只要丹老说的这个日期确实没错就好。”

阎敬铭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错,我可以将这件军机处录副送来请王爷过目。”

“行。”醇王说,“明天打发人送来我亲自看一下。”

张之万极为佩服阎敬铭的精明老到:“丹老澄清了一件大事。八月初九的朱批,无疑不是出自文宗爷之手。更何况,二十多年来粤省的闱赌名禁实未禁,一直在民间暗中进行着。英翰革职之后,闱赌则转到澳门去了,洋人从中获取高额税利,本属于中国的银钱反而流到了洋人的腰包。”

“还有一点,要向王爷说明的。”阎敬铭补充,“英翰的革职是因为有人卷款外逃,牵涉到官府,英翰本人又涉嫌收受巨额贿赂。关于这件事,老臣也详细查明了。”

醇王认真听着两位军机大臣的话,心里在默默地思量着:以新举人的姓为赌博,真正反感的也只有翁同龢这样的书呆子,要说这犯了多大的罪过也说不上。粤省的百姓既然乐意赌这个,赌赌又何妨?最主要的是可以从中抽税。平素要百姓出一个子儿,好比割他们身上的一块肉,用这个办法来抽税,他们倒情愿捐输。现在筹集银钱太难了,也怪不得出此下策,眼下办海军衙门第一件难事不就是银钱吗?张之洞这样做,要是我做粤督说不定也会这样做,至于太后,也不会把几个举人的姓看得那样重,不赞成闱赌,无非是有先帝的禁令在罢了。既然那不是先帝的朱批,而是肃顺的伪冒,太后脑中的怒火还不知如何烧哩,她哪里还会去计较什么斯文扫地之类陈词滥调!不妨卖个面子给这两个老头子,让他们去监督张之洞每年带头捐银子是挺重要的。想到这里,醇王态度持重地说:“张之洞用抽闱赌的税来办自强大事,居心虽好,但手法却嫌卑下了点,怪不得引起不少的纠弹,太后也不太赞成。我能知他的心情,也想成全他这番苦心,情愿冒犯太后一下,也要去替他说说情。只是方才张中堂说的,张之洞今后每年捐献三十万给海军衙门,为各省带个头,这件事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张之万心里想:我刚才明明说的是二十万,醇王怎么说三十万呢?是听错了,还是借机多要十万?他也不敢提出来纠正,生怕醇王不高兴,多十万就十万吧,只要这事能让张之洞去做就得了!

张之万忙说:“张之洞一定会感激王爷成全他的大恩大德,至于每年捐三十万,老臣想他一定会做到的。这三十万留在广东是办自强大事,捐给海军衙门,不更是自强大事吗?这个道理,张之洞是会明白的。”

“正是这个话。”

说着,醇王站了起来,张之万、阎敬铭见目的已达到,也赶紧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