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清早,佩玉见大根装束停当,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便问:“你到哪里去?”
大根答:“到黄埔港去买松树。”
“到黄埔买松树做什么?”
“四叔说,他那年去黄埔看张轩帅,见北岸牛山上有一片好松林,他当时尚未在意,这些年来却发现广州城里几乎见不到松树。四叔说,他平生最爱松树,要我去黄埔牛山买两株好松树来,栽到督署衙门空坪里。”
当年晋祠内松柏森森,一派肃穆景象,令佩玉怀念不已。眼前的确是不见松柏,经大根一说,佩玉倒真觉得是一个遗憾。“四叔跟你说过,要买什么样的松树吗?”
“四叔说,不要弯弯曲曲奇形怪状,也不要稀罕少有、品种名贵的,要选两棵主干粗直,形体端正,让人看着觉得有一股堂堂正气就行了。”
佩玉听了很高兴,这种选材主张也合她的心意,又问:“买大的还是买小的?”
“四叔说,尽量买大的,大的气派足些,但一要考虑到容易成活,二要考虑到好搬运,要我跟当地农民好好商量。”
“好,你去吧!”佩玉心想,老爷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今儿个倒有闲心来美化环境了。看来,仁侃的确给他带来一份好心绪。
下午,赵茂昌领着几个木匠和泥灰匠来修缮幕友堂。幕友堂在督署大院的西侧,中间一个大厅堂,四周有十余间小房,这里是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办事之处。幕僚原本是古代将帅用兵打仗时,随军住在帐幕中的军事参谋、书记等人的通称。后来,地方大员因衙门属官定制有限,忙不过来,便把将帅们的做法学过来,聘请一些人办理文书、刑名、钱谷等事务。因为是学的军营一套,名称也便跟着叫幕僚。这些人不属朝廷命官,是衙门主人请过来的,合则留,不合则走,类似朋友的关系。所以主人都客气地叫他们为幕友。清代末年,内乱频繁,地方大员担负着繁重的军政责任,故聘请幕友之风大盛,各省督抚都有一个庞大的幕友队伍。此中最为有名的当然要属曾国藩的两江督署的幕僚班子了,那里集中着数百名行政、军事、理财、科技等当时的第一流人才,号称天下人才渊薮,甚至还有朝廷人才不及两江的说法。
两广地处中国南大门,近几十年来又是与洋人打交道的冲要之地,故两广督署的幕僚也不少,各色人等加起来有三四十号。由于桑治平与张之洞的特殊关系,来到广州后,他实际上成了幕僚长。前一向他和蔡锡勇用招贤榜的方式招来了六十余名洋务人才,这中间绝大部分到了局所,只有陈念初等五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留在督署做幕友。过去的幕府科房都以朝廷六部命名,即吏科、户科、兵科、工科、刑科、礼科,现在这六科外再增加两科,即以蔡锡勇为头包括陈念礽等五人在内的洋务科,以辜鸿铭为头的翻译科。
赵茂昌将这些幕僚们暂时安置到别的房屋里办事,指挥工匠们将幕友堂全部修整粉刷,又特别从中挑选一位手艺高巧的细木工匠,要他按照张制台的墨迹为幕友堂做一块横匾。
过几天,佩玉又看到督署里来了一位怪人,和辜鸿铭差不多,粗看起来像是一位普通的师爷:瓜皮帽,长袍马褂,细看却又像个洋人:高鼻梁、白皮肤,瓜皮帽沿露出的竟是金色的头发。但又听他一口纯熟的中国话,和张之洞边走边亲热地交谈着。佩玉心里很纳闷,这是个什么人?
刚好桑治平到后院来找他的太太柴氏——这段时间,后院事多,柴氏常来帮帮佩玉——佩玉便问他。桑治平说:“那是个英国牧师,名叫李提摩太。早在山西时,制台便和他成了朋友。前几天到了广州,特为来看望老朋友。他向制台推荐一种机器,制台很高兴,立即委请他到香港去买。”
“什么机器?”
“电灯机。”
电灯机是什么机器,做什么用,佩玉弄不清楚,她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再过几天,便有马车拖来又大又沉的铁制机器,连同一卷一卷细长的绳子。跟着机器来的,除李提摩太外,另有两名洋匠。三个洋人在衙门里住下来,足足在幕友堂里里外外忙碌了四五天,有时又传来一阵阵“叭叭叭”的响声。佩玉因身子尚未完全复原,也没过去看。接着大根买的两棵松树也运进来了,遵照张之洞的吩咐,这两棵松树栽在幕友堂大门前左右两旁。
又过几天,眼看明天就是满月的正日子了,究竟怎么热闹一番,张之洞仍未透露。夜里,佩玉忍不住问丈夫。张之洞笑着说:“明天晚上,我要让你看一样你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你有许许多多的惊叹和兴奋。”
会是什么东西呢?会给我送一个稀世珍宝,一套华贵衣服,或许是给侃儿送一个世所罕见的玩具?这些都有可能使观者惊叹和兴奋。佩玉想了很久,到底没有想出个什么东西来。
第二天上午,幕僚们搬进了修缮一新的幕友堂。只见门窗都油上了新漆,墙壁被石灰刷得洁白如雪,地面全都嵌上一色青砖。众人站在案几边,环顾四周,立即生发出一种舒适清爽之感。
尤其是大门口的那两棵新移来的松树,约有二人之高,合抱之粗,虽不很高大,却主干挺直,侧枝劲秀,针叶茂密而深绿,给幕友堂平添一股雄壮之气、威严之姿。幕僚们人见人爱,人见人喜。
到了下午,桑治平对众位幕友宣告:吃了晚饭后,各位还请到幕友堂来一下,晚七时,张制台将亲自主持幕友堂挂匾仪式。到时备有茶点,还将请大家看一样洋玩意儿。
幕友堂,是衙门内人员对幕僚们办事处所的称呼,并不是一个规矩的名称。张制台亲自主持挂匾仪式,看来这个匾额是他亲题的。他会题几个什么字呢?幕僚们都在猜着。于是大家恍然大悟了,原来修缮房间,移栽松树,都是为了今晚的挂匾,而洋玩意儿又是什么呢?
虽是初秋时节,但广州的夜色来得却比北方迟。吃过晚饭,众幕僚都穿戴整齐来到幕友堂时,天色仍未黑下来,大家喝着茶,聊着天,心情都显得有点亢奋。
将近七点时,张之洞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工役,其中两个抬着一块用红绸包好的大木板。这木板约有四尺长二尺多宽,幕僚们都知道这一定是幕友堂的匾了,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却看不见上面的字。这时有人搬来了一个竹梯,一个年轻力壮的工役竖抱着木板,登上了梯子,将木板挂在预先钉好的钉子上,红绸依然裹着,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连着红绸,一头垂到地面。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张之洞对大家招了招手,大声说:“诸位幕友们,大家辛苦了。”
三十多号幕友除几个暂时告假养病或回家省亲的外,差不多都来齐了,昕到东家已道出开场白,便纷纷走过来。
“各位看得起我张某人,从四面八方来到两广总督衙门,帮助鄙人料理各项繁杂的事务,事情多,薪水少,再加之鄙人一向为人粗疏,不会嘘寒问暖,各位没有怨言,尽职尽责。诸君都是十年寒窗的饱学之士,还有乙榜出身的,还有从西洋留学回来的,之所以能如此,我想主要不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而是为了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学,上报朝廷,下为庶民。”
张之洞这几句话,慕僚听了舒服。其实,这些幕僚,绝大多数都是奔着衙门优厚薪水而来的。幕僚月薪,视出身、能力、资历及所担负事务的不同有高低之分,通常最低的也不会低于二十两银子,高的甚至可达四十多两。当时一个七品县令的年薪不过四十五两。到了年底,一切事故都没出,平平安安过了一年,则可以得养廉费一千两,按每月摊下去,月薪不过九十多两。身为县令,有许多排场应酬,又有许多穷亲戚来打秋风,所以,一个不贪污的清白县令,以其正当收入来过日子,并不算太宽裕。至于一个通常塾师,月薪不过五六两而已。读书人若命不好,做不了官,便只有做塾师的分。一旦来到总督衙门做师爷,就可以得到半个县令七个塾师的收入,这是一项多么令人垂涎的好行当!但是,他们这些人都是读着孔孟长大的,从小起一个个都有经世济民的宏大抱负。许多人明知今生永远与经世济民无缘,但在嘴巴上,总喜欢这样说说,或许是眷恋太深,或许是画饼充饥,也或许纯粹是为了赚取别人的尊重。总之,都喜欢说说“一展抱负,为国为民”之类的大话。现在总督大人肯定他们,赞许他们,他们何尝不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但是,鄙人身为主人,心里总觉不安,所以这次下决心将诸位办事的场所来个修缮粉刷一番,让大家有个舒舒服服的环境,一天的疲劳也可减轻一点。另外,我又特为从黄埔移来两株松树。”
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前的两棵松树上。
“不瞒诸位幕友,鄙人平生最喜爱的草木便是松树。爱它雄壮伟岸的躯干,狂风吹不倒,大雪压不垮。爱它顽强的生命力量,元气充沛,虬枝针叶,千年不衰。更爱它四季常青,哪怕隆冬严寒,依然青青翠翠,昂然居三友之首。故而圣人称赞它,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将这两株松树从黄埔移到幕友堂前,不但为自励,也为激励众位朋友们,将它看做是两个畏友,天天面对着我们,逼我们自省,逼我们奋进。”
幕友堂前,刚才还有点小小的私语声,这会子完全静寂下来。夜色中,依稀可见幕友们大都神色庄重,表情严肃,有几个年纪较大有点倚老卖老放任自流的幕友不免面有赧色,心生愧疚。
“趁着幕友堂装修的机会,我为它题了个堂名,并制成一块竖匾挂上去了。各位朋友们可能都在想,张某人会给它题个什么字呢?等会鄙人扯下这块红绸,大家就可以看到了。”
随着张之洞的手势,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大门顶部望去。可惜,天色已经黑下来,包着红绸的竖匾模模糊糊的,很多人都在心里说:就是扯下绸子,也看不清上面题的什么字呀,为什么不选在白天挂匾呢?要不,门口上多挂几只灯笼也好呀。就像听到了众人的腹议似的,张之洞笑了笑:“大家一定都会说,黑灯瞎火的,这匾怎么个看法哩!各位不要急,鄙人会给你们借火来的。”
他转脸对站在旁边一直在待命的赵茂昌说:“你叫他们把机器发动起来吧!”
“是!”
赵茂昌很快走进厅堂,只听见一阵“卟卟卟”的响声过后,众人冷不防眼睛一花,忽见堂里堂外顿时明亮起来,犹如瞬时间点燃起千万支蜡烛,又以为黑夜中的闪电被长久地留在天空,大家正在惊疑四顾的时候,几个留美的年轻人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地叫道:“电灯,电灯!”众幕僚这才发现,突如其来的雪白光亮,原来是从一个拳头大的白玻璃泡里发出来的,并且又很快发现,不但大门上悬着这样的玻璃泡,而且厅堂内,各个小房间里都悬挂着好些个这样的小灯泡,有人在数着:“一个、两个、三个……”有人则大声地说:“我已数清了,整整一百个。”又有人说:“你们看,松树上还有哩!”
大家又都看松树了。可不是吗,两棵松树,每一棵上也都吊了七八只白玻璃泡。松树躯干上的树皮,本来就有着龙鳞似的裂纹,此时在灯光的照耀下就更像一条挺立着的龙身,它的头就藏在松树叶中,而尾部则埋在泥土里。
除开辜鸿铭、蔡锡勇、陈念礽几个喝过洋水的人,以及像赵茂昌等极少数几个进过公使馆和洋行的人外,今夜,幕友堂前数十号幕友及衙役和后院眷属仆人,打从娘胎出来,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不可思议的神奇现象。一个小小的玻璃泡怎么会发出如此耀眼的光亮来?泡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有的人还怀疑,这玻璃泡里是不是事先捉进了许许多多的萤火虫?不过他们又想,萤火虫不可能这样听话,说亮就都亮了,再说萤火虫的亮光是一闪一闪的,这光它并不闪呀!
借着灯光,彼此都发现对方的眼睛里全射出惊喜不止的目光,脸上都流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陈念礽终于忍不住呼喊起来:“张大人,你把电灯牵到衙门里来了,你真伟大!”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梁普时等几个留美学生也高呼:“张大人伟大,伟大!”跟着也鼓掌。
众幕僚也学着鼓起掌来,他们不习惯叫“伟大”这个词,但一时又想不起别的合适颂词来,只好呼喊:“张大人,张大人!”二百多年了,自有两广总督衙门以来,似乎还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热烈喜庆、兴高采烈的场面。
待大家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桑治平站在大门口,高声喊道:“现在,请张制台为幕友堂揭匾!”
张之洞走到竖匾下面,拿起绳索悬下来的一头,轻轻一拉,红绸飘落下来,门楣上的竖匾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乌黑发亮的漆面錾着三个上了石绿色彩的大字,在雪亮的灯光照耀下,这三个忠实体现张之洞书法的字,笔画刚劲,结构严谨,转角勾折之处,硬直中流动着秀美的灵气,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广益堂!”
张之洞高兴地说:“广益,既有集思广益之意,也有诸位多多献策,使两广获益之意。为了使诸位更好地办事,在英国朋友李提摩太的帮助下,我们从香港买来了一个发电机。发的电只能装一百个灯泡,这一百个灯泡就全部装在广益堂。下次我们再买一个,为签押房那边再装上灯泡。那时我们两广衙门就在一片光明中办文案,理公事。愿这一片光明带给我们诸位光明磊落的心地,办光明干净的公务,为两广百姓谋光明灿烂的前途。”
幕友房总文案蔡锡勇代表众幕僚诚恳地说:“您这样厚待幕友,大家都很感激。大家都说,您文治武功,彪炳于世,这都是您自己的才干所致,幕友们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如今督署装电灯,先不装你的签押房,也不装后院上房,而先装广益堂,大家都觉得受之有愧。”
为祝贺儿子满月而设置的这一热闹场面,获得了众幕僚的衷心感激,张之洞为此而十分满意。蔡锡勇刚才“没有帮上什么忙”的谦虚话,使他突然想起野史上的一则故事,一时高兴,竟忘乎所以了。张之洞拍了拍蔡锡勇的肩膀,笑着说:“众幕友都帮了我张某人的忙,这不消说了,有些事,是用不着帮忙出力,也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好处的。我说个笑话给你们听。”
总督大人要说笑话,这可是难得的事,大家都围拢过来。
“话说当年东晋元帝司马睿的宠妃生了一个儿子。元帝很高兴,不仅重赏他的宠妃,而且遍赏文武百官,每人加升一级,真正是皇恩浩荡,皆大欢喜。大臣殷洪乔出面代表百官感激元帝。这殷洪乔是个老实人,说的也是老实话。他说,皇上喜得皇子,这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只是我们并没有出什么力而得此重赏,心里都过意不去。元帝哈哈大笑,说,我生儿子,当然不要你们出力,你们哪个若是出了力,那还了得!元帝说的也是大实话。这两段大实话加在一起,便成了一段大笑话,很快便传出宫外,全国官民听了,都捧腹不已。”
张之洞刚一说完,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最爱抢风头的机灵鬼辜鸿铭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声说道:“香帅中年得子,我们蒙电灯之赏,虽没有出力,心里也不会不安!”
经辜鸿铭这一点破,大家恍然大悟。是的,上个月张府添了一位公子,今天莫不是小公子的满月!原来大家都在与张制台分享他的儿子满月之喜。霎时间,广益堂内外沸腾起来。
这时,张之洞看到佩玉坐在稍远处的回廊里,正望着他,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张之洞高声对大家说:“好了,揭匾仪式完结了,诸位都进去,到各自办公室的房间里去瞧瞧吧,看看光线够不够。为庆祝今晚这个大喜事,厅堂里还摆有瓜果糕点,大家边吃边看边议论。”
于是,众幕僚、衙役和仆人都雀跃般涌进厅堂,兴致万分地在小小的玻璃泡前,久久地伫立着,笑谈着。两广总督衙门,度过它有史以来第一个最为光亮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消息传出,巡抚衙门、藩司衙门、臬司衙门以及广东提督衙门、广州知府衙门等各大衙门都来打听。张之洞意识到这是一个宣传普及洋务最有说服力的例子,于是请幕僚们半个月内夜里暂不在幕友堂办事,这段时间每天夜晚从七时到十二时,开亮所有的电灯,让各大衙门的官员、各大商号的老板、各大书院的学子,乃至广州城里的普通百姓前来参观。这个决定做出后,每天晚上,两广总督衙门前便排满数以万计的参观者。人们怀着兴奋的心情,纷纷前来一睹这亘古未有的新奇。许多人看后都叹道,不料夜明珠真有其物!更多人反驳道,哪里有什么夜明珠,那都是骗人的鬼话,这电灯是洋人的聪明才智制造出来的;我们再不要夜郎自大了,要放下架子向洋人学习。也有人说,我们不要妄自菲薄,洋人的技巧我们也可以学过来,今天督署点上了,往后我们老百姓家里也可以点上。
光绪十四年,广州城内,张之洞成了第一个将电灯引进官署的中国人。第二年,广东商人黄秉常在张之洞的支持下,在广州开办中国第一个民办电灯公司。从此以后,电灯走入神州大地的千家万户,给茫茫长夜带来如同白昼的光明!就在这个时候,近代社会的另一个重要标志——铁路能否引进中国的问题,正在大清高层官场上激烈地争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