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张之洞一行取道海路,沿着广东、福建、浙江的海运航线北上。他素来厌恶官场的无聊应酬,何况在他现在的眼睛里官场上更没有几个人可以值得晤谈,故而沿途各级地方官员的盛情邀请及登船拜访等等,他一概谢绝,甚至连闽浙总督卞宝第的面子也不给。船至闽江口,福州府近在咫尺,他既不上岸进城去看卞,也谢绝卞上船来看他的好意。

张之洞的此种举动,为官场所少有。有说他不近人情的,有说他清高的,也有说他居功骄傲的,他都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佩玉劝他不必如此固执,像上海道、浙江巡抚、闽浙总督,这些官员地位既重要,资格也老,不妨见见聊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张之洞冷笑道:“什么地位重要资格老,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

桑治平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想:他这是在高标耿介绝俗的为官操守呢,还是因成功而滋生了目空一切的骄慢习气?不管如何,张之洞的待人接物已明显地发生了变化。

张之洞充分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大量阅读有关湖北湖南两省的书籍。从历史沿革到近世建制,从文化源流到风俗物产,从江汉荆襄往日的大事名流到晚近湖湘人物的风云际会,他都一一装在胸中。在他看来,这些湖广省情要远比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别有所图的殷勤款待重要得多。惟一中断的一次是在得知彭玉麟病死衡阳的讣闻时,他整整半天伤感不已,并亲笔写了一封悼函,寄给老将军的亲属。

从广州到武昌的数千里航程中,张之洞只接见了一个人。

那一天,船在上海黄浦港刚刚停泊时,一个衣着阔绰态度谦卑的人,自称是上海电报局的局员,有一封重要信函请转交给新任湖广总督张大人,希望立刻得到回音。大根对来人说:“我家大人很忙,说不定他这会子还没有工夫看你的信哩。你不要在这里等,回去吧!”

那人说:“我在这儿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若无回音,我就回电报局。”

大根拿着信走进船舱时,张之洞正在吃午饭。大根不想打扰四叔,正要退出,张之洞叫住了他。他只好把信递上去。张之洞便放下碗筷将信笺抽出。匆匆看过后,便要大根告诉在岸上等候的送信人:晚七时,在轮船上接见。

大根大出意外,兴冲冲地快步下船来到岸上,对电报局的人说:“你家主人是个什么角色?一路上的巡抚总督,我家大人都一概不见,走了几千里,你家主人还是第一个得到召见的人。快回去告诉他,作好准备,晚七时来轮船上拜见我家大人。”

电报局局员听了这话,喜滋滋地回去复命了。

此人是谁,他怎么会有这大的面子?这位使得张之洞破例召见的人,正是官居山东登莱青兵备道兼烟台东海关监督,现任中国电报局、轮船招商局督办的盛宣怀。

得知张之洞走海路赴任的消息后,盛宣怀特为从天津赶到上海,住在电报局的上海分局,等候拜见张之洞。盛宣怀为何要花这大气力,请求与这位一路倨傲的新任湖督会面呢?是成心要巴结打败洋人的英雄制军吗?巴结之心固然有,但更主要的,是另有一番宏图存于他的心中。

原来,这个天字第一号的长袖善舞者,正要借助于新一任的湖广总督,来办成他在湖北经营已久的一项大事业。他的好朋友郑观应此时正在上海办织布局。他知道郑观应与张之洞熟,请郑观应陪同他一道前去黄浦港。郑观应满口答应。

盛宣怀拿出他从天津带来的两件价值昂贵的礼物:一个镶金嵌玉、逢时奏乐并加上洋妞旋转的三尺高英国造座钟。一个布满一百零八颗珍珠的和阗墨绿玉如意,问郑观应:“这两件礼物,一是西式,一是中式。你帮我参谋参谋,送哪件合他的胃口。或是两件都送。”

郑观应笑了笑说:“你今天若是拜访两江总督曾国荃,则送中式的,若是拜访闽浙总督卞宝第,则送西式的。只不过,今天拜访的是清流出身湖广总督张之洞,依我看,西式中式都不要送。你送他重礼,他反而会怀疑你对他有非分之求,破坏了晤谈的气氛。不如什么都不送,彼此都轻轻松松,反而可畅所欲言。”

“好,就依你的看法。”

正当盛宣怀在郑观应的陪同下,乘着电报分局考究的黄包车,穿过十里洋场一条条繁华街巷,向黄浦港奔去的时候,粤秀轮甲板上,辜鸿铭握着一张洋文报纸,兴高采烈地从自己所住的二等舱向头等舱快步走来。

“香帅,极好看的花边新闻,你看看吧!”辜鸿铭冲着一身便服斜躺在软皮沙发上的张之洞大声说着。

张之洞放下手中的《荆州府志》,笑着说:“什么好看的花边新闻,让我看看解解闷。”

“醇亲王得了梅毒病,已病得不轻了。你看看这个。”辜鸿铭将手中的《泰晤士报》递了过去。

张之洞接过一看,见是满纸洋文,心里不悦道:“哪里捡的一张垃圾纸也来蒙我,你这是欺负我不懂洋文是不是!”

辜鸿铭见状忙说:“香帅息怒,我哪敢欺负您,我是一时高兴得忘记这是一张洋文报纸了。但这报的的确确不是垃圾纸,这是我刚在码头上散步时和一个英国人聊天,他送给我最近出的《泰晤士报》。”

见到花边新闻便高兴得忘乎所以,一定是个好色之徒;不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也坦率得可爱,比起那些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伪君子强多了。想到这里,张之洞脸色平和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好了。”

辜鸿铭笑嘻嘻地说:“报上是这么说的,英国公使馆里一个医生,前不久应醇王府之请,进府来给醇王瞧病。医生仔细诊断后,明确告诉醇王得的是梅毒病。醇王大惊,说他压根儿就没有逛过妓院,哪来的梅毒病。英国医生说,病是梅毒,这是确凿无疑的,若不是外面惹来的,便是府里的姨太太传染的。醇王说,别胡说了,我的侧福晋都是规规矩矩的女人,她们怎么可能得这种恶疾。英国医生说,除开姨太太外,王爷还喜欢过府里别的女人没有。这句话提醒了醇王。他想起身边新来的一个丫环。一个月前,庆王盛情邀请醇王到他的王府做客。席问,一个特别妩媚妖艳的女人,将醇王勾引得目不转睛,魂不守舍。庆王笑着说,王爷喜欢她,就带回府去吧!醇王很高兴地接受这个礼物,当夜便带回王府。一个月来这个丫环夜夜陪他睡觉,把他服侍得心花怒放。莫非是她带来的病?醇王把这个丫环叫来,让英国医生一检查,果然毛病出在她的身上。醇王气得痛打这个丫环一顿,叫她从实招来。丫环于是招供,她本是八大胡同一个妓女,被庆王府买去的第二天便被送到醇王府。醇王听后大吃一惊,心里想:庆王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呢?后来用重金买通一个常在太后身边的小太监,才知原来是慈禧叫庆王这么做的。于是醇王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从此不再请洋医生看病了。”

“胡说八道!”张之洞生气地说,“这一定是下三流洋痞子编造出来的!醇王府里即便有这等事,他怎会知道?再说,太后为何要这样害醇王?醇王是个老实人,又不碍她的事。”

辜鸿铭依旧笑嘻嘻地说:“这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泰晤士报》是家严肃的大报纸,不比那些无聊小报,没有根据的事它不会登的。为醇王瞧病的汉姆是个名医,他也不会瞎说。香帅,你不要说醇王就全不妨太后的事,你还记得吴大激上表为醇王加尊号的事吗?”

这就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怎会不记得!

前清流名士现任东河河道总督的吴大澂给朝廷上了一道奏疏。奏疏上说,本朝以孝治天下,普通百姓尚且以本身封典貤封本身父母,何况皇上之父母,应更有尊崇之典礼。当此归政前夕,请太后饬下廷臣会议醇王称号典礼,以满足皇上和百姓之所望。奏疏又提到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宋代濮议和明代大礼议两个典故。并以乾隆的批示为依据,肯定了明代大礼仪,即明世宗尊其父为兴献帝、庙号睿宗的做法是对的。吴大潋的意思很明确,请封醇王为太上皇。过几天,一道圣旨下来,说早在光绪元年正月,醇王便有奏折上禀两宫太后,永不接受尊封,如日后有援明世宗之例说进者,务必目之为奸佞小人,立加屏斥。并附着醇王当年的这道奏折。

此事在朝廷内外引起很大震动。有人说,吴大澂一贯以清流自居,常常拿“群居闭口,独坐防心”的自撰格言送人,看来是一个典型的伪君子,一个善拍马屁的奸佞小人。不料这次马屁没拍到点子上,惹得太后恼火。

但更多人却认为所谓醇王光绪元年的奏疏很可能是临时伪造的,一则先前为何从未听说醇王有过这样的奏疏,二则这道奏疏字字句句都是针对吴奏来的,就连所举的前代事例,也是濮议和大礼议,难道十五年前醇王就知道吴大激会要上一道这样的说进折吗?不久从内宫传出消息,说太后对此甚为恼火,怀疑醇王想以太上皇的身分取代她这个已归政颐养的太后。吴大激是奉醇王的旨意而上折的。太后与醇王之间的嫌隙,为朝廷政局罩上了一丝阴影。

难道说,太后因此要除掉醇王?但用这种手段却未免太出之卑下了。太后会这样做吗?

正在这时,杨锐进来禀报:“盛宣怀已到码头边,等候接见。”

张之洞说:“叫他上船。”又转脸对告辞的辜鸿铭说:“洋报上的这段花边新闻,万不可再对人说起。”

盛、郑二人上了船。杨锐先进去禀道:“香帅,盛宣怀、郑观应在舱外等候接见。”

“陶斋也来了!”张之洞放下手中的《荆州府志》,“叫他们进来吧!”

郑观应走前半步,盛宣怀紧跟在后面,二人欲行大礼。张之洞说:“都免了吧。”

说着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郑观应说:“大人荣调湖广,杏荪特为从天津赶来,向大人表示祝贺。我也有两年未见到大人了,沾他的光来拜见拜见。”

盛宣怀忙说:“职道久仰大人威名,多年来渴望拜谒。今日能蒙大人拨冗赏脸,实荣幸之至!”

“哦,你就是盛杏荪,我也久闻你的大名了。坐吧,坐下好说话。”

趁着盛宣怀落座的时候,张之洞将他认真看了一眼。只见盛宣怀四十多岁年纪,不仅身材矮小单薄,而且头脸也小,眼睛细细的,下巴尖尖的,浑身上下,就像一只猿猴似的。张之洞尽管自己长得丑而矮,却不喜盛宣怀这等长相,心里想:难怪许多人说他是个嗜利小人,看这模样,真的不像个大人君子。先自有了三分不悦,转念一想:张树声称赞他十个尚侍也比不上,必定有些真本事,自己不正是冲着这点决定见他的吗?想到这里,张之洞换上笑脸对盛宣怀说:“张轩帅可是大大地称赞你,说你是洋务奇才。我张某人,别人可以不见,岂能不见你?”

盛宣怀颇有点受宠若惊地说:“轩帅言重了,当年他要我到两广去帮他架电线。我没有去得成,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没想到他不久就过世了,我难过好长一段时期。”

郑观应插话:“轩帅是给法国人气死的。香帅打败了法国人,为轩帅报了大仇。”

“是的,是的。”盛宣怀忙说,“自从与洋人交战以来,还没有人打败过洋人,香帅不仅为轩帅报了大仇,也为我们大清国长了大威风。”

郑观应、盛宣怀的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甚是高兴。这两年来,张之洞最喜欢听的就是别人恭维他打败洋人的话。“文澜不取归熙甫,兵略时同魏默深”,年轻时他便以文武兼资自许。文章倒的确已为世所公认了,多少年来,他一直盼望兵略也能为世所认可。现在有了镇南关外大捷,这兵事上的谋略,谁敢有目无睹?五十出头的张之洞,尽管口里不说,心里早已认定自己是天下第一臣了!

“盛道,你从天津千里迢迢赶到上海来见我,究竟有什么大事?”

“职道来上海,一来是想见见大人,二来听说大人要将为广东购买的铁厂机器运到武汉来,在湖北建立一座炼铁厂。因为此事,职道要向大人禀报一些情况,或许于大人有点作用?”

“你是怎么知道炼铁厂的机器要运往湖北的?”张之洞盯着盛宣怀两只绿豆大的眼睛。

原来,仍被朝野公认为第一臣的李鸿章,对张之洞一向抱有成见,即便张之洞在越南的战争打赢了,李鸿章也认为不过侥幸获胜,并不因此改变对张的看法。李鸿章知道广东无煤铁,对于张之洞在广东建铁厂的想法他以冷笑待之。当他得知李瀚章要从漕督移督两广,便对胞兄说,张之洞这个人好大喜功,在广东所办的事都要细细审查,不合时宜的要坚决停办,铁厂不能接受,要他迁到湖北去。

李瀚章虽为李家老大,却素来惯听老二的话,因此人尚未到任,便有急函给张之洞。离穗前夕,张之洞接到李瀚章的信。他正为铁厂不能带到湖北而遗憾,此议恰合他的心意,忙回函李瀚章,表示同意。这事只有他和李瀚章两人知道,盛宣怀怎么这样快就获知了?

“前几天,职道在北洋衙门看望李爵相,爵相对职道说的。”

哦,张之洞顿时明白了,盛宣怀不是李鸿章一手提拔的人吗?怎么忽视了这一层!因为不满李鸿章,张之洞又对眼前这个容貌不起眼的李氏家仆生出反感来。

“筱荃嫌铁厂是个麻烦,这事是我张某人干的,烂摊子也只能由我张某人收拾,我不把它带到湖北又如何呢?”

机灵精明过人的盛宣怀,已从这话里感受到张之洞态度的冷淡,他不敢说“铁厂办广东不合适”的话,怕触犯了大帅的虎威。“香帅,把铁厂带到湖北,实在是极为英明的决定。职道认为,在湖北办铁厂,比广东强过十倍二十倍。”

“为什么?”张之洞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个电报局兼轮船局督办。

“铁厂的原料一是铁矿二是煤,这两样东西湖北的蕴藏量最多。”

“哦!你有确凿的根据吗?”张之洞的兴致明显有了提高。

“香帅,”郑观应插言,“杏荪在湖北办了好几年的矿务。”

张之洞的双眼里亮出几分喜悦的光彩,望着盛宣怀说:“难怪你对湖北的矿藏清楚,你是办的铁矿还是煤矿?”

“煤矿。”盛宣怀答。

“你细细地说说。”张之洞跷起二郎腿,向沙发垫背靠过去。

“家父在湖北做过多年的官,先是在胡文忠公幕府里做事。”

“令尊叫什么名字?”张之洞打断盛宣怀的话。

“家父叫盛康。”

盛康,张之洞努力回忆在胡林翼巡抚衙门所呆过的短暂时期,盛康这个人既没见过,也没听胡林翼说过,大概是个地位不高的幕僚。

盛宣怀期待张之洞的热烈回答“哦,我认识”,或者是“哦,我听说过”。但张之洞什么也没说,干等了一会,盛宣怀继续说下去:“后来做了湖北盐法道。同治六年,职道在武昌盐道衙门住过一段时期,在家父签押房里见过广济县禀禁止开挖武穴煤山的公文。此事一直存在职道的心中。”

“你那时多大?”

“二十四岁。”

张之洞心想:通常的官家子弟,这种年纪或是在书斋攻读举业,或是在酒楼妓院里花天酒地,很少有人去关心百姓生计的,盛宣怀确有不同常人之处。“你那时还很年轻,怎么会注意些这样的事?”

“香帅不知,职道二十余岁才中秀才,后来几次乡试都未中。或许是职道生性愚钝,但平心而论,职道从年轻时就不乐于举业,一向对经济之事极有兴趣。”听出张之洞的话中带有肯定的语气,盛宣怀的情绪比刚才好多了。

郑观应说:“杏荪多次跟我说过,做事要做对国家有实在利益的事,当今对国家大有实益的事便是办实业,办洋务。”

张之洞点了点头,微笑着望着盛宣怀。

得到鼓舞,盛宣怀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职道在轮船招商局做会办时,深以洋煤价格昂贵,所费太多为虑。心想,我们中国有的是煤,为什么还要买洋人的呢?别人告诉我,中国的煤质不好,又少,不够用,所以要买洋煤。我又问,我们中国这样大,就找不到好煤吗?属员说,好煤在地层深处,中国土法挖不到。如果买进洋人的机器来,用洋法开采,既可得好煤,又可大量生产,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郑观应插话:“十多年前,中国用洋法采煤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直隶的开平,一处是台湾的基隆,都是英国人办的。”

“听了这些话后,我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我在湖北办一个洋式采煤的矿,不仅自己轮船公司不再买洋人的煤,而且还可以卖给别的轮船用,甚至还可以卖给在中国的外国轮船。于是我请人先行查勘,最后看中了广济一带。为确定准确位置,特为聘请一个洋矿师,英国人,名叫马立师。”

张之洞半眯着眼睛望着盛宣怀,问:“这个英国矿师本事如何?”

“这个洋人徒有虚名。”盛宣怀苦笑,“他闹腾了三个月,还没有找到好煤层。跟我说,再给他三个月时间,他一定可以找到。我看他银子花了三万,一点成效都不见,不知他是本事不高,还是根本就没本事,纯是骗局,我没有答应,让他走路。”

张之洞点点头说:“跟洋人打交道,要多存几个心眼。我在两广这几年,就积了这个经验。好多洋人,就仗着红毛绿眼睛会叽里哇啦地说洋话,便在我们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自以为了不得,其实大多没有什么本事。有的是在本国混不下去了,到我们中国来浑水摸鱼,有的很可能就是他们国家中的流氓、痞子、偷儿、乞丐之流。在本国只是做孙子的角色,到我们这里来却要做大爷!”

郑观应听了这番话,哈哈笑起来。盛宣怀心想:别看他张香涛现在要办洋务了,骨子里还是过去那一套;把来中国的洋人如此奚落,也太刻薄了点。嘴里却说:“香帅说得对。跟洋人打交道,是得多存点心眼,后来我就谨慎多了。我知道赫德这个人值得信任,又知他推荐的一个矿师在台湾基隆煤矿办理矿务有条有理,于是请赫德推荐。不久,赫德推荐了英国矿师郭思敦。郭思敦有本事,又舍得干。经过半年的实地考察,他认定兴国、广济、归州、兴山等地均无好煤,湖北的好煤在荆门、当阳之间观音寺窝子沟和三里冈一带,这里的煤层有二尺来厚,蕴藏量为二百万吨。”

“二百万吨,何为吨?”张之洞打断盛宣怀的话。

“吨是洋人的叫法。”郑观应解释:“一吨为二千斤,一万吨为二千万斤,二百万吨则是四十万万斤,即四十亿斤。”

“而且煤质好,可以和美国的白煤相当。郭矿师说铁矿也很好,蕴量大约五百万吨;含铁成分也很高,一万斤铁矿石里含铁十二斤,可以炼出上等好铁。”

“大冶应该是有好铁。”张之洞摸着下巴下浓密的半尺余长胡须说,“好几部书,比如《太平寰宇记》《方舆纪要》都记载过大冶附近有铁山。从三国吴王孙权起便在此地设炉炼铁,一直到明代都不断地有人采矿炼铁。岳飞在此地锻造了一批极锋利的剑,被称之为大冶之剑。大冶之剑,是当时的宝剑。我看,在孙权之前肯定有人做过这种事。大冶之名从何而来?当然是源于此地曾有过大规模冶铁之事嘛!”

两位偏重于实业而读书不多的洋务家,对总督的博学强志很佩服。

“制台说得对。大冶大冶,必与冶炼有关。职道先前倒还没有这样想过。”盛宣怀连连点头说,“荆当煤矿和大冶铁矿找到后,职道决定开采,但难题也便接踵而来。”

“银钱不够充足?”张之洞问。出任督抚以来,他才深刻地懂得,办任何一件实事,最先面临的便是银钱二字,而银钱的筹集,真正千难万难。

“正是。”盛宣怀说,“职道和郭矿师初步筹议,开采煤矿与铁矿添置机器,需二十万两银子,还须修建一条铁路从煤矿到长江边,需银三十万两,两项加起来,为五十万两。当时,职道领取的银子不足二十万两,且前期查勘已用去了十万。经报请李爵相同意后,采取招集商股的办法来筹钱。”

以发行股份的方式来集聚商人手中的银钱,用以办事,在广东,并不是新鲜事,但张之洞认为官府办事不能这样做。官府办事,目的在为民造福,商家办事,目的在获利。官府如果与商家纠合在一起,就会将造福变成了获利,官府在百姓的眼中便没有了地位。自古以来,官府做官府的事,商人做商人的事,从来没有官商结合办事的。官商勾结,这成何体统?

“原拟发一千股,一股一百两银子,结果只发了五百股,招银五万两,机器无法买了,只得用土法采煤。”

张之洞说:“商人是要赚钱,他没有看到有七八成赚钱的可能,他就不会把银子拿出来的。万一亏损了,他的银子怎么办?官府办事用这种方法不妥当。”

盛宣怀听张之洞这样说,心里愣了一下,略停片刻,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因为缺乏资金,又因为管理方面的一些问题,结果煤矿亏损厉害,不到一年,矿务局便关闭了。”

张之洞心想:张树声把盛宣怀抬得那样高,看来也不过如此。但这次他要见我的目的是什么?专程从天津来上海,总不是就为了向我禀报矿务局关闭的事吧!

“盛道,矿务局关闭这几年来,那里还有人在采煤吗?”

“当地的百姓仍在那里用土办法挖煤。因为没有机器,采不到底层的好煤,而且没有官府的监督,也就没有章法。老百姓顾自己的眼前小利,把矿区破坏得很厉害,给今后的开采带来很大的麻烦。我知道这事后深为可惜。”盛宣怀以热切的眼光望着张之洞说,“香帅,职道这次之所以来打扰您,就是为了这湖北的煤矿事。我想请香帅到了湖北后,立即下达一个命令,就如当年湖北巡抚衙门的禁令一样,严禁荆门、当阳一带老百姓擅自开挖煤矿。香帅,职道这个建议,纯是为了国家为了湖北。那样好的煤区,据说现在已糟踏得不成样子了,若再挖几年,就会全部毁掉。”

从盛宣怀的神情上,张之洞看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意。这种诚意源于一个人对自己的所爱而生发的珍惜之心。好比说一个古董爱好者,看到一件珍稀古董被破坏,尽管这件古董不是他的,他心里也很痛惜。又如一个塾师,看到一个聪颖的孩子不能上学,心里也很痛苦,与这个孩子跟他之间的关系无干。张之洞是个古董爱好者,也做过多年的学政,他常有这种心情的产生,因此很能理解盛宣怀的这种情感。他相信盛的话不是做作的。

“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到武昌便可以做,而且我很快会把这矿务局恢复起来。要办铁厂,先得要有铁和煤,恢复矿务局还得先行一步。”

“香帅说干就干,真是雷厉风行。”盛宣怀高兴起来。“郭矿师是个很优秀的人,他早已回英国去了。如果香帅需要的话,我可以写信请他再来中国。”

“好。”张之洞爽快地说,“我相信你的眼光,到武昌后,我再跟湖北的抚藩臬商议商议,到时再请你帮忙。”

“职道理应效劳。”盛宣怀说,“刚才香帅说,立即恢复矿务局,实在英明。虽说当年因银钱不够,没有添置足够的机器,但还是买了一些器件,发电机、鼓风机、胶皮车等,后来都堆放在仓库里锁起来了。矿务局一旦办起来,这些就全部送给矿务局,不收分文。”

“那就先谢谢你了。”张之洞笑着说,心里想:此人器局还不窄小,怪不得这几年电报局、轮船公司都办得不错,真正有所作为的商家也不能事事斤斤计较。

盛宣怀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劝张之洞将湖北的矿业交给他,由他来实行招商集资,重操旧业。盛宣怀相信,如果这样的话,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湖北的矿业办得红红火火。这是因为第一,五年后的今天他已积累更多的经验和更多的钱财,各方面的实力雄厚了。其次,比起五年前,买股份的风气在中国更加盛行,而且也有一批发了财的商人,故前来认股的人会远比先前的多。还有更主要的一点是张之洞在湖北办起了铁厂,煤和铁矿有了固定的买主,矿务局的生意包赚不亏。这样的发财好机会,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他怎能不抓住?

刚才对招商集股的办法,张之洞明白地表示不同意,这桩事还提不提呢?盛宣怀虽是一个最善于察言观色、看风使舵的乖巧人,但也是一个拼命追求成功的执著者,集商股的办法本就是从洋人那里学来的,中国官府要员们难得接受,是不奇怪的,关键是他们还不明白它的好处。张之洞是个明白人,若对他说清楚,他应该会支持。想到这里,盛宣怀壮起胆子说:“职道无能,在湖北办了三四年矿务而没有成功,但职道经过上次的挫折后也积累了几条经验,也算是前车之覆,可作后车之鉴吧!”

张之洞对这句话很感兴趣:“有哪几条经验,你说给本督昕听。”

盛宣怀说:“这第一条经验,要慎选矿师,马立师这人因为没有选对,不仅一无所获,还害得我耽搁三个月时间,丢了二三万两银子。郭矿师则发现了埋在地下三四百丈的宝贝,这样有真才实学的矿师,不妨付给十倍八倍的俸金,因为他为我们所创造的财富当以十万倍百万倍计。”

张之洞点点头没有做声。盛宣怀继续说:“第二是慎选矿区。最好的矿区是蕴藏量大,品质优良,而且要考虑到运载的方便;运载不便,得专为修路架桥,耗资就大了。”

张之洞仍没做声,但看得出他在认真地听。

“最后我想向香帅详细禀报一下,矿务局宜采取官督商办的形式。”

“官督商办?”这个名称显然使张之洞感到陌生。他放下跷起的二郎腿,不自觉地前倾着上身问。

“是这样的,香帅。”盛宣怀解释,“官督,就是由官府来监督。矿务局的大计决策都要禀报官府,由官府定夺。商办,就是由商人来具体操办。因为开采矿藏是一桩投资巨大的事情,采取集股的办法则可以较快地筹集大笔资金。”

“盛道,”张之洞打断他的话,“集股事,你不是试过不灵吗,为何不吸取教训,还要再用这个办法?”

“香帅,”盛宣怀耐着性子说,“刚才我在说到集股事时,还没来得及说明它的另一大好处,即集股除可筹集资金外,还有更重要的优越,便是将矿业的亏损与办矿人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洋人的通常做法是,凡买股的人都是股东,由一批大的股东组成董事会,由董事会推选出能干的人来经营,钱赚得多,股东们分红就多,亏损了则大家吃亏。这样,就使得他们只能赚而不能亏。如果由官府来办,钱由藩库支出,赚和亏都与经办人无关,他们就不会好好操办。”

“盛道,你这话不对。”张之洞斥责道,“由官府委派去办矿务局的,当然是选品行好、操守好的人去,藩库的银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一不能贪污中饱,二他应该知道要把事办好,怎么能说,赚和亏都与他无关呢?一年到头,官府要办的事很多,都是由各级衙门委派的人去办。照你说的,事事都得由董事会来推选,否则便办不好?如此,还要官府做什么?”

张之洞咄咄逼人的口气,很有点使得这个官居道员身负重任以能人自许的洋务派受不了,但为了远大的目标,盛宣怀压下心中的不悦,极力挤出笑容来辩解:“香帅,这办洋务的事,与过去官府办差有所不同。官府办差不与生财有关,且不担风险,而这不同……”

“有什么不同?”张之洞立即打断盛宣怀的话,“牙局、厘卡,不都是与生财有关吗?还不都是由官府在办,要什么董事会?”

盛宣怀被这几句话堵得语塞。张之洞本不想再理睬了,看他毕竟是远道专来拜访的客人,说的都是关系湖北国计民生的大事,于是又说了几句:

“盛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埋在地里的煤和铁矿都是国家的财富,商人怎么可以拿国家的财产来为自己谋私利呢?开矿采煤炼铁,这样的大事,当然只能由官府来做,取之于国,用之于国,决不能让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们来染指。他们想利用国家的财富来发自己的财,在别人手里或可行得通,在我张某人的手里,办不到。”

盛宣怀听了这话,满肚子里都是委屈。他很想细细地向这位想办洋务又不懂如何办洋务的总督大人说清楚:煤和矿是国家的财产,不错,但埋在地里,不挖出来利用就不是财富。商人固然是要谋利的,但他在谋利的同时,也为国家带来了利益,这种谋利,官府应当支持。集股就是把分散的闲置在民间的银钱融聚起来办事,这是一种很好的办法,尤其是国家银钱紧缺时,更要多采取这种形式来办大事。但是,他听说张之洞固执刚愎,这两年更以英雄自居,听不进别人的话,又眼见这种毫无商量余地的神态,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于是向郑观应使了个眼色。郑观应明白,说:“大人百忙之际能抽空接见,杏荪兄和我都感激不已,不敢再多打扰,就此告辞了。”

说着起身,张之洞也起身说:“盛道刚才说的这些,对湖北今后的矿务和创办铁厂都很有益处,本督理应感谢。到时,或许还会请二位专程到湖北来实地指导。”

盛宣怀忙说:“指导不敢当。香帅今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职道当尽力效劳。”

张之洞站着不动,对着窗外喊了一声:“叔峤,代我送客人下船。”

目送盛宣怀、郑观应走出舱门后,张之洞背着手在船舱里踱步,脑子里总在想着:湖北的采矿冶炼之事,今后应当如何去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