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沂的复出,没有给大清帝国的政局以丝毫扭转。百年腐败已经将国势置于危险的巅峰,它以人力不可阻挡的趋势急速滚向灾难的深谷。躲在威海卫海港的北洋舰队剩余的二十多艘战舰,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日本的联合舰队全部摧毁。北洋舰队翼长刘步蟾自杀。北洋水师衙门所在地刘公岛被日军团团围住。提督丁汝昌万般无奈,只得以自杀谢天下,剩下的军舰、炮台及一切军事器械全部落人敌手。以北洋水师衙门的被占、提督殉国为标志,李鸿章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耗资千万两银子的北洋海军,已向国人宣告彻底覆亡。作为海军的核心和灵魂,北洋水师的这个下场,也向世人表明,大清国海军已接近全线崩溃。湘军宿将刘坤一和他所节制的关外六万湘军,也抖不起半点往日的威风,不仅关外军事毫无起色,而且仅仅只六天之内便连失中庄、营口、田庄台等战略要地。在日本陆军强大的炮火和锋利的武士刀面前,当年耀武扬威的湖湘子弟犹如雪人儿见了太阳似的,立即消融化解,溃不成军。湘军的神话从此扫地以尽。
海陆两军全面失败的残酷事实,击破青年光绪、帝师翁同穌以及朝中那些强烈主战者的幻想及其虚骄侥幸等种种心态,也坚定了慈禧、奕沂等人的求和选择。奕沂请求美国公使田贝出面调停。在日本天皇颁发进犯中国的敕书中,本就明确地标明了战争的前后两期。前期的目的是摧毁中国的海军,震动渤海湾,至于打下北京,占领全中国,那是后期的目标。日本鉴于前期目标已达到,遂卖了个人情给美国,接受求和的调停。于是,就有了李鸿章代表朝廷所签订的《马关条约》。这个条约不仅令中国蒙受极大耻辱和损失,也让李鸿章背上了万世不能卸掉的黑锅。中国被迫赔偿军费银二亿两,相当于全国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两倍多。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割让辽东半岛、澎湖列岛和台湾岛。辽东半岛的割让引起俄、德、法三国的不满,在三国的干涉下,中国又以三千万两银子的代价赎回,作为回报,又违心地同意俄、德、法三国在此半岛上享有租借军港,修筑铁路,开采矿山的特权。
犹如天崩地震,日亡月殁,又好比昆仑倾圮,黄河倒流,《马关条约》的签订,对大清王国、对中华民族的打击和震动是史无前例、惨痛无比的。
它让大部分中国人深感愤恨,既愤恨这个东洋鬼子的凶残贪婪,又愤恨朝廷的无能软弱,最后又把这种愤恨几乎全集中在李鸿章一个人的身上,众口一辞骂他汉奸。昔日红得发紫的一代雄杰,如今落到通国不容的地步。他被革去一切实职,只留下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龟缩在贤良寺里,忧郁孤独,门可罗雀。《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深感失望,隔海相望的蕞尔小国,历史上从来都是在堂堂大中国的面前低一截矮一头,现在居然可以称王称霸,欲将中国拼人它的版图,可见中国如今腐朽到何等地步!人口虽多,却一盘散沙;军队虽多,却形同乌合。许多人在摇头叹息,在自哀自怜:中国的命运不知将伊于胡底!也有少数强悍者,他们将失望化为怨恨,怨恨慈禧、光绪为首的整个满洲政权。他们认为都是这些关外来的满洲人将中国弄得如此一塌糊涂,使本来辉煌的中华文明蒙羞含垢,所有罪责应由满洲人来承担。自从明崇祯甲申年北京沦落之后,中国实际上已经亡国,中国人至今已做了二百多年的亡国奴,只有驱逐胡虏,才有中国的复兴。他们在暗中结社立会,集聚力量,寻找机会,以四十年前的洪秀全、杨秀清为榜样,揭竿起事,光复汉室。《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开始对国家的现状和未来作深入的思索。思索给他们最大的启发是:国家之所以如此受辱,其原盖出于弱,要使由弱到强,除加速发展以军事为主要内容的自强事业外,还要对有碍于自强的各种陈规陋习,乃至律令法则作相应的改变。这一批人多为士林中的热血青年和官场中颇思作为的开明派。张之洞属于这一种人,并因他的地位和办洋务的业绩,成了他们中众望所归的首领。
中国和日本发生冲突以后,张之洞一秉当年清流本性,态度强硬,力主以牙还牙,并主动为朝廷出谋画策,运筹帷幄。高陞号运兵船被曰军击沉后,其中有五个英国人为此丧生。张之洞向朝廷建议,联合英国一起来谴责日军的暴行。在战争进行过程中,他多次致电李鸿章,向他提出自己的军事建议。威海失手后,他甚至电商自己的老部下现已升为台湾巡抚的唐景崧,请他趁眼下日本国内空虚,派一支舰队奇袭日本本土。可惜,张之洞的这些努力均未奏效,事态的恶化,令他忧虑万分。
在李鸿章赴马关与日本商谈条约时,张之洞多次电奏朝廷,认为日本的条件太苛刻,对此万不可答应,否则中国将从此不能自立。不如拿这些银子购兵舰、募洋将,与倭寇决一死战。条约签订后,他又致电唐景崧和不久前奉命赴台筹办台湾防务的南澳镇总兵刘永福,要他们利用台湾绅民反对割台的民气,拖延交割,以便尽最后的努力,争取国际于涉,不让台湾从祖国的领土中分割出去。然而,张之洞的这一切努力也都白费了。尤其令他痛心的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际,他曾寄与重望的唐景崧与过去的战友反目,为着个人的权力名位而明争暗斗,不能合作对敌。经过一番反抗、抵御后,唐、刘二人先后渡海回归大陆,台湾被日本强行占领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占领便是整整的五十年。
痛定思痛,张之洞认定自强种种,首在强军。受命署理两江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组建一支军队,他亲自将这支军队命名自强军。自强军共有前队八营,炮队二营,马队二营,工程队一营,共计近三千人。自强军聘请德国军官为教练,依照德国陆军的操典予以训练。它的区分兵种及各营统一于总指挥的特点,迥异于过去的湘淮军,使之成为一支朝野瞩目的新型军队。建军的同时,他又在江宁创建一所陆军学堂,以便为自强军培养既懂军事又懂外语的新式军官。
看着自强军在一天天长进,张之洞心里高兴。他设想今后还可以在湖北也筹建一支类似的军队。这天晚饭后,随他前来江宁的老友兼亲家桑治平,约他到自己的房里说话。
桑治平寓居督署的房间,在衙门西北角上。三十多年前的两江总督衙门,正是与京师紫禁城拥有同等政治地位的天王府。天王洪秀全请干王洪仁玕依照在香港所见的洋人教堂的样式,为他修造一座小型拜上帝会教堂。这座洋式教堂在王府西北角,全用花岗岩砌就,窗棂上装的是当时最为时髦的彩色玻璃。房顶做成尖尖的塔状,上面有一个铁制的大十字架。上下两层,除开一楼大厅外,楼上楼下共有六个大小单间。这里人迹少,极为安静,洪秀全常在这里做礼拜,读《圣经》。住在这里,他有一种与天父天兄直接对话的感觉。他说的话,天父天兄都能听到。恍恍惚惚中,他也常见天父天兄在向他指示方略,赐予智慧。天王还常常在这里写诗作文,修改增补他的《御制诗文集》。有时,他看中哪个漂亮的女官,也会带到这里来幽会,为的是回避他众多的王娘和进府来请示机宜的列王天将们。
同治三年六月,湘军吉字营的一把大火,将天王府几乎焚烧殆尽,这座小教堂因为地处偏僻又是岩石建成而幸存。曾国藩将江督衙门从安庆迁回此地后,有人曾建议将这座建筑拆毁,曾国藩制止了。他说一座好好的房子,拆了可惜,留下还可以住人。他只叫人将尖塔和十字架拆掉,因为那是邪教的象征,代之以中国传统的人字形屋顶。也叫人将彩色玻璃取下,那是迷人心性的艳色,代之以中国传统的灰白皮纸。经过改造后的这所房屋,既舒适好用,又平实素朴,曾国藩便将之作为高等驿馆看待,专门接待来两江的朝中贵客。平时无人来则锁起。他自己仍守着湘乡农人似的简朴生活,这座驿馆他一夜也没住过。曾国藩的这个传统一直沿袭下来。数十年来,历任江督都没改变它。桑治平随着张之洞来到江宁后,为着对老友的礼遇,张之洞将他安置在这座署中驿馆里。柴氏夫人半年前过世了,他一人独居。来到江宁后,张之洞给他派了两个仆役,与他同住驿馆,以便随时照顾。
平时,桑治乎都过来,与张之洞和大家一起在署中会议厅或书房里议事,这次为何将他请到自己的寓所来呢?在二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落座后,张之洞笑着问:“仲子兄,你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你在这里发现了当年洪秀全的遗物,叫我来悄悄欣赏?”
桑治平也笑了,说:“要有长毛遗物,也早叫人搜走了,还轮得到我?”
仆役献上茶后,桑治平叫他们不要再上楼了,他要和总督商谈要事。
“有一桩事,我事前没有和你商量,自作主张地办了,现在来向你请罪。”
“什么事?”张之洞一时摸不着头脑。
“两个月前,我私自要江宁陆军学堂派两个机敏的学生到天津出了一趟差,前几天回来了。”
“到天津去做什么?”
“到天津小站去实地考察一下定武军的训练情况。”
“我以为什么大事!”张之洞莞尔一笑。“这算什么,你不要神神秘秘的,事先告诉我也无妨。”
“我如先告诉你,你一定会说,那有什么可考察的,袁世凯那小子乳臭未干,他能有什么好招。”
“你料定我一定会这样说?”
“你一定会这样说!”
“真的是深知我心!”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对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这样感兴趣?”笑完之后,张之洞郑重其事地问。
“香涛兄,这个袁世凯,我已注意多时了。听许多人讲,袁世凯有过人的胆识、气魄和才干,他把定武军训练得有声有色,本想亲自去看看,但我去反而不如陆军学堂的年轻人方便,于是让他们去先瞧瞧。听了他们回来的禀报后,我有些想法,所以请你来这个偏地方好好谈谈。”
看窗外,已正夜色四合了。桑治平起身,将窗帘拉上,室内的西洋玻璃罩大煤油灯光,显得更加明亮而柔和。
去年海战爆发前夕,袁世凯一连二十余通电报请求朝廷增兵朝鲜,但未得一字回音。袁世凯于失望愤慨中私自离开朝鲜回国,向李鸿章哭诉朝鲜局势危在旦夕的实情。李鸿章无力挽救朝鲜的政局,却赏识这位昔日战友的后代的清醒头脑。他为袁世凯担当“私自回国”的责任,向朝廷举荐这个青年才俊。朝廷没有指责袁世凯的擅离职守,比照商务代办的品级,给了他一个浙江温处道道员的官职。但袁世凯不想去浙江,在京城里磨蹭着,等待别的机会。袁世凯的运气好,一个绝好机遇果真让他等到了。一年前属于洋务派系的广西按察使胡嬌芬被委以重任,来到天津小站,招募训练新式陆军一一定武军,这时他又奉命调任津芦铁路的督办,于是定武军军务处督办一职空缺。袁世凯看中了这个缺。定武军属洋务范畴,李鸿章是全国洋务的总头领,定武军训练场地在天津小站,属于直隶地面,李鸿章是直隶总督。毫无疑义,对于这支军队,李鸿章异常重视,并握有很大的发言权。于是,袁世凯便向李鸿章请求不去浙江而补这个缺。
李鸿章仔细听取了袁世凯的陈述,面容凝重目光深邃地盯着即将束装就道的温处道员。此人在朝鲜十年,几次平定危局,训练士卒,吃苦耐劳,尤其是极有政治头脑,有预见,判事明晰。十年来,他实际上充当了中国在朝鲜的发言人。此人今年尚只三十五六岁,宽肩厚胸,两腿粗短,正是所谓主富贵的五短身材。特别是那两只眼睛,圆大乌亮,精气四溢,显示出远过常人的机灵和精神。袁家上两代与淮系渊源甚深,可以将他当作淮系后起之秀来培植。李鸿章拍了拍袁世凯肩膀,微笑着说:“慰廷,你就准备去补胡燏芬的缺吧。只是到了小站要好好地去干,把定武军训练好,莫给父祖辈丢脸,老夫将寄厚望于你!”
一个月后,袁世凯果然奉旨改派小站定武军军务处督办。出身兵家有过十年行伍经历的袁世凯,深知乱世军队的重要。他一到小站,便把定武军视作自己的性命之所在,以百倍于大清寻常带兵将领的激情,投入到军务之中。
袁世凯到小站不久,定武军的面貌便大有起色。军营号角嘹亮,甲胄鲜明,纪律严格,令行禁止。从将官到士兵,训练时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直把操场当沙场;不训练时,识字读书,听报告,开演讲会,军营如同学堂。尤其一事他做得最为大胆:原先一千五百人的定武军,半年之后扩大为七千五百人。先前最不起眼的小站,因定武军而弄得名声大噪,引起朝野内外、四面八方的注意,也因此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
“香涛兄,陆军学堂两个学生在小站住了半个月,受到他们很热情的接待,听了他们回来后讲的所见所闻,我有一些想法。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从朝鲜回来的年轻人,不可小觑,他和他的定武军或许有可能成事。”
“是吗?”张之洞的嘴角边微露冷笑。“我听说袁世凯这家伙是个惹是生非的人。他在朝鲜仗势坐大,不把朝鲜君臣看在眼里。也不把日本看在眼里,这次战争的爆发,有人讲袁世凯负有重大责任,是他激怒了日本人,也得罪朝鲜君臣,把他们推到了日本人那边。”
“这些人说的也可能不无道理,袁世凯或许应该负有某些责任。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我只是觉得袁世凯不是平庸之辈。实在地说,大清官场惹是生非的人并不多,今天官场太多的是平平淡淡、庸碌无为的官吏。它窒息了生机,加重了衰落,这其实更为可怕,更值得忧虑。”
张之洞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平庸的人,他也多次听人夸奖过袁世凯。只是袁世凯没有两榜功名,走的这条发迹之路又不是他心目中的成功大道,说到底,只是不喜欢袁这个人而已。
张之洞说:“当今官场多平庸,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只是袁世凯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你为什么对他期许这样高?定武军将有可能成事,我们自强军今后就不能成事吗?”
桑治平笑了笑说:“我今夜特为和你谈谈定武军,正是为了让我们的自强军今后能成大事。”
他收起笑容,面容肃穆地说:“我在隐居古北口的时候,曾花气力研究过历史上的军队。从历朝历代的常规兵制到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调遣,从史书上的重大战役到著名的军事将领,尤其是近期的八旗、绿营、湘军、淮军,我都曾对他们倾注过很大的兴趣。这样地研究过后,我有一个认识:凡是能成大事能建奇功的军队,都是统帅个人的私家部队,而不是朝廷的官军。从古时的杨家将、岳家军到现在的湘军、淮军,都可证实我的这个看法。香涛兄,你想过没有,三十年前,建立功勋时的湘淮军,实际上就是曾家军、李家军。”
初听起来这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细想起来却又不无道理。张之洞不露声色地盯着这位一直在辅佐自己却不愿接受任何官职的老友兼亲家,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我隐隐地感觉到,袁世凯走的是这条路子,也就是说,朝廷的定武军正在被他利用,将慢慢变成袁家军。”
张之洞心里微微怔了一下,问:“你有证据吗?凭什么说定武军将会变成袁家军呢?”
“眼下证据还不够,凭那两个学生半个月的观察,不足以构成凭据。不过,这个是次要的。他袁世凯今后能不能达到这一点,且摆在一边,我以为,他若是有心人,应该这样做,要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来做这件事。”
张之洞似乎听出点名堂来了,他沉住气,再听下去。
“当年我在古北口的时候,村子里的农夫平素务农,冬日里则赶山追兽做猎人。我有一个猎人朋友,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猎人靠的是猎犬。猎犬的作用,平时追赶野兽,危急时则能救援主人,通常的猎人都买未成年的良犬来训育。但他家里却是从自家众多母狗所生的狗崽中,挑选好的来培育,故他家的猎犬比别人家的猎犬更忠心,更护主。这个猎人朋友说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的亲,别人的疏。”
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带兵上。带现有的兵,如同养半大的狗,带自己从无到有组建的军营,好比养自家生的狗,其间是大不相同的。但带兵与养狗又有大不相同之处。家生狗谁家都可以养,但自己组建军队,朝廷决不会允许。非常时期虽可例外,但粮饷的筹集却又大不容易。现在打着朝廷的名义招兵买马,户部解饷,各省供粮,岂不是天赐良机?袁世凯的聪明就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扩大定武军,同时也就彻底改组了定武军,这支军队实际上是他的家养犬了。他之所以把全副心思投进去,不是他特别地忠诚、特别地要报效朝廷,他是为他自己在做事。你还记得那年广武军二百名军官随船到武昌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张之洞说,“为此还招来一道指摘的上谕。只是后来全力办铁政去了,顾不上办湖北新军,这批人也没好好用。”
“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藏有远图,只是未向你挑明罢了。六年过去了,那批军官已满身暮气,不能有所指望了。”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颇为当年的“远图”未酬而遗憾。张之洞瞪大眼睛看着,等待他的下文。
桑治平压低嗓音:“我们大清国,其实从嘉庆年间开始,就进入了乱世。乱世中靠的什么,就是靠军队,有军队就有名位事业,无军队,则头上的乌纱帽总提在别人的手里。曾国藩当年在江西处于进退维谷的场面,借奔父丧来摆脱困境,但朝廷为什么在守丧仅一年便又叫他复出呢?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而是因为湘军是他的。朝廷起复他,不是看重他曾某一个人,而是看重他手下的十几万湘军。李鸿章为什么能长保富贵尊荣,普天下的清流都骂不倒他,就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支从淮军转化过来的北洋水陆两支军队。同时代对付长毛的,如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为什么四处流动,一事无成,就是因为他乎下的军队,不是家生而是抱来的犬。袁世凯正是吸取了他袁家的祖训,改弦易辙,走曾、李的成功之路。”
张之洞听了这一番话后,终于忍不住了:“仲子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我借着这个好机会,把自强军办成张某人家养的猎犬一一张家军?”
“香涛兄,”桑治平面色庄重地说,“我知道,以我们之间十多年的相知和今日的关系,我说的话即便你不赞同甚或反对,都不会怀疑我的用心。”
“这是自然的。”张之洞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我跟你说几句或许你听了不大顺耳的话。”桑治平有意停了一下,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儿女亲家,见他在凝神听着,便认真说下去,“自从甲申年来,你致力于洋务事业,将中国徐图自强的希望寄托在你所办的那些洋务局厂上。你的用心很好,为此花费的精力也很令人钦佩,并且已见成效。但说句实在话,里面的问题很多,有人甚至悲观地认为,不要说难以让中国自强,就连这批局厂本身能办得多久都还成问题。”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个话,我也风闻过。但既想要办大事,又想不要听到反对的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洋务这种自古以来所没办的大事。总不能因有人怀疑,我们就不办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都全力支持你办洋务局厂。问题不少也是事实,这桩事今后可以请蔡锡勇、念扔等人来细细商讨,我今夜也不跟你谈这码事。我是说你办局厂是对的,但局势有可能不会让你顺利办下去。”
张之洞盯着桑治平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干脆说白吧!”桑治平略作停顿后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来。“依我看,局势极不安宁,说不定更大的混乱就要出现。今年春天京师的公车上书,在全国官场士林引起了很大的震撼,朝廷失去威信,民心浮动,这是大乱将至的征兆啊!”
桑治平所说的公车上书,是指的今年春闱前夕,在京应会试的各省举子,听说李鸿章在马关与日本人签订了割地赔款的条约后,群情激愤,在广东举子康有为、梁启超的带领下,一千多名举人集会抗议,又一起来到都察院请代为递交上奏朝廷的万言书,请求朝廷拒绝承认这个卖国的条约。千余公车联名上书,是史无记载的大事。这一事件很快便由京师传遍全国各地,激荡了一股从上到下、从官场到市井的久违的爱国正气,身处江宁的两江总督张之洞怎能不知?当年的清流砥柱是从心底里同情这批公车的热血之举的。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与大乱将至联系起来。
张之洞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有这么严重吗?”
“我看差不多。”桑治平肯定地说,“大乱来到的时候,局厂还能办下去吗?你再想办也没法办啊,到那时真正管用的是军队。有兵,才可以平乱;带兵的人,才是国家的主心骨。但愿不再有长毛、捻子的事出现,如果万一出现这种不幸的局面,我不希望看到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独占风光,我盼望你能做当年的曾国藩、李鸿章,自强军就是昔日的湘军、淮军。”
“你是叫我不要做别的事情了,就像过去的曾国藩,现在的袁世凯一样,全副心思来办自强军?”
桑治平慢慢地说:“我想,你也可以这样去做,把洋务交给别人,而自己一心一意办军队,把自强军牢牢地握在您的手里。”
“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曾国藩办湘军时才刚过四十,袁世凯只有三十五六岁,我这把年纪了,能和他们比吗?能天天跟那些小伙子们一道去操练演习吗?”
“你可以不和他们一道上操场,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住营房,如果你去的话,我陪你去住。”
张之洞笑了,说:“那也不行。曾国藩那时只有办湘军一件事,袁世凯也只有一个督办军务的专职,我身为湖督又身兼江督,我怎么可以甩得开呢。”
“其实呀,只要你有心,这些事都有办法可想。你可以在自强军营里住上半年,这半年里湖督江督的一般事务都委托给别人,特别重要的事才亲自办,不会误事的。”
“难道说离开督署住军营,就可以将自强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桑治平摸了摸下巴说,“掌握一支军队,关键在于控制这支军队的高级军官。你在军营住上一段时期,与军营建立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然后在这中间去物色去培养自己的人。若督办处的各位督办、协办,各营的管带都是你一手选拔提升的人,而不是现在的状况:督办由江苏提督兼任,协办是他的多年袍泽,各营管带及哨官都由协办任命。彻底改变这个状况之后,才可以说自强军是你的了。”
张之洞陷入了思索。桑治平这个设想是很对的:现在的自强军虽是经自己的手募集的,但名义上是朝廷的军队,实质上也还是在江苏提督的手中,自己不过是公事公办;倘若不再呆在江宁,这支新式军队,也跟现行的绿营一样,与自己就无半点联系。世道乱时,不要说听你的号令去冲锋陷阵,即便让它为你办一丁点小事,也不可能做到。但是,让自己放下这大帅的地位,去做一个只有三千人的自强军的将领,张之洞却不屑于这样做。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明显地违背了朝廷的制度。世道尚未乱,一道道大清律令摆在那里,倘若有人告你一个私营军队的罪名,也是一桩难以纠缠的官司案。想到这里,张之洞说:
“仲子兄,我已经老了,没有亲自指挥一支军队的魄力了。我只是想为朝廷做一点强国强兵的实事,也不想把这支自强军当作个人的军事力量。这或许会令你失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的确令桑治平大为失望,端茶杯的右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凝眸望着眼前的署理两江总督,似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印象:他的确是老了!差不多白完了的发辫、胡须,就像制麻局里堆放的那些苎麻,零乱而没有光泽;瘦长多皱的脸庞,好比从热炕灰里扒出的一只煨白薯,惨惨的而没有血色;矮小单薄的身体靠在藤椅上,如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因没有发育成熟而显得很不起眼。平时似乎不是这样的呀!须发虽白而面皮红润,身材虽小却虎虎有威。今夜怎么这等委琐而庸常!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说:“香涛兄,这些年的操劳的确耗费了你不少心血,以望六之年来亲领虎符,是有不少难处。我今夜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万不要瞻前顾后而不接受。”
要求?这么多年来,桑治平可从来没有提什么要求呀!“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你所想要的,我还不尽力而为吗?”
桑治平浅浅一笑,说:“再过三个月,仁梃就要从武昌自强学堂毕业。我请你派他到自强军去,先做个队官,一年半载后升个营官,日后让他代替你来掌管自强军。”
婚后,仁梃进了武昌自强学堂,系统地学习英文、测算、机器制造等西洋实学。张之洞和桑治平都深感自己不懂西学,有意让儿辈弥补这一绝大遗憾。原本让仁梃毕业后进铁政局,跟着蔡锡勇、陈念扔他们学洋务实业,这是张之洞和桑治乎的共同愿望。在张之洞断然拒绝自领自强军的这一刻,桑治乎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让仁梃来做这桩事,比起父亲来,仁梃自有许多不及之处,但同样也有许多超过之处。仁挺身材虽不高大,但他自小跟着桑治平学过不少拳脚功夫,身子矫健、灵活,宜于武事。虽没系统学过军事,但他懂洋文洋学,德国的操典,英国的武器,他只要去学,就会比别人快十倍百倍。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如一轮初出地平线的朝阳,霞光万道,前途无限,已到望六之年的父亲和岳父哪里可望其项背!
“让仁梃到自强军去,这事我倒没想过,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的。”张之洞捋了捋长须。“不过,他在武昌学的不是军事,一到军营便做队官,也不合适,人家会说他仗老子的势力。”
桑治平说:“不说别的,就凭仁梃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他的测算学问,在五六十个自强军营、队官中就无人可比。仁梃缺的是军事方面的常识,可以先让他做个见习队官,过几个月再补实缺。若让他从士兵做起,何时才能走到掌管自强军这一步?”
“你不要因为仁梃是你的女婿,你就偏爱他,袒护他,我倒是并没有看出他有哪些过人的地方。你对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仁梃是不是有过人之处,暂且不说,首要的是培养他,这是至关重大的事。这一点,近世惟曾国藩看得最透,做得最好。他说过,只要有中等之资质,若加以良好的培植,让他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就可望做出大事业来。反之,一个有上等资质的人,若不幸而沉沦淹没的话,他也会一事无成。对曾国藩的这番话,我是深为赞同的。世间聪明人很多,能干出事业来的,不过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罢了,绝大多数的人都沉没了,真令人痛惜。你的部属学生,你都着意培植,为他们创造一个好的环境,难道对自己的儿子就如此苛求薄待吗?”
张之洞哈哈大笑:“仁梃有你这样偏袒他的岳翁,真是他的福气。好吧。就按你的办,让他到自强军。但有一个条件,先得在江宁陆军学堂读半年书,然后按别人一样的待遇,先做见习队官。他若真有才干,再循级提拔,千万不要揠苗助长,爱之反而害之。”
桑治平寄厚望于女婿,殷切期盼他尽快长成一株能挡风雨的大树。不料,风云难测,祸福相倚,因仁梃的来到江宁,反而铸成桑治平一生痛悔不已的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