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仁梃在江宁陆军学堂仅仅学了三个月的军事学,江苏提督自强军督办程世寿为讨好制台大人,便将仁梃安置在最时髦的炮兵营中做一名见习队官。炮兵营共有二百五十余人,分为四个队:两个炮兵队,一个运输队,一个工兵队。炮兵营的管带林志宏原本就是江苏绿营的一个都司,曾由刘坤一派往德国学过半年的炮兵,会讲一点德国话,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军官。他任自强军的炮兵营管带,是程世寿的提拔。在林志宏的心目中,于他有恩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原江督刘坤一,另一个就是程世寿,对于张之洞,他并无私人感情。张仁梃在江宁陆校只呆了三个月,便到炮兵营任见习队官,他对此颇有看法。看在程世寿的面子上,他没有拒绝;但对仁梃,他却以通常的仗父势的衙内视之,心里有着很深的偏见。炮兵营四个队,实际上是三个等级。两个炮兵队是第一等级。炮兵技术性强,招募时较严,待遇也较好。其次为运输队。最差的是工兵队,说起来也是当兵吃粮,其实干的全是挖土垒石头等粗活重活。故而工兵队招募条件宽松,只要是年轻有力气就行了。这里的四十几号人,多来自山野鄙夫市井游民和别的绿营中开缺的兵油子,最是散漫混乱难得管理。刚好原队官丧母请了几个月假回籍去了,于是林志宏便把仁梃派到工兵队,有意将这个癞痢头交给他剃。

仁梃少不更事,不知王兵队里如此复杂。他一到队便立即对相沿成习的懒散漫漶的风气予以坚决整顿,严厉声称:自强军乃新式军队,为国家强大的希望之所在,决不允许八旗绿营中的那种军营暮气在工兵队中出现。仁梃以年轻人的热血之气对待自己的职守,也决心把工兵队改造好,以此打下在自强军的基础。他规定了严明的纪律。自己住在营房里,与工兵队的士兵们一起操练、演习、出勤、办差,毫不含糊。仁梃的小家虽然就安置在督署衙门内,从雨花台驻地回家也不过两个小时,他也只是半月才回家一次。仁梃在工兵队的表现,父亲、岳父甚是赞赏,工兵队里那些散漫惯了的兵痞子们,却极不满意。

工兵队里有三个最烦人的癞痢头。一个是四川人,姓魏,排行老幺,人称魏幺爹。一个是安徽人,姓罗,排行老二,人称罗二。一个姓于,江宁本地人,一脸麻子,人称于麻子。

魏幺爹四十多岁的年纪,十五六岁时由一个做袍哥小头目的远房亲戚带到湘军鲍超的部下,过了近三十年的军营生活,是个十足的兵油子。魏幺爹也没有娶妻小,时常找一些易到手的寡妇混混,几十年的饷银结余便都流人到那些寡妇手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积蓄。罗二家住皖北,八九岁就跟着做私盐贩子的父亲走南闯北,现虽只有二十八岁,却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于麻子才二十岁出头,是个好吃懒做的混虫。魏幺爹把袍哥的那一套带进工兵队,对罗二、于麻子说,人的力员在于结团伙,当年湘军里袍哥会里的爷们,在军营称王称霸,连曾国藩都拿他们头痛。我们三个若结成团伙,就力量大了,谁都不能欺侮我们,工兵队里明里听队官的,暗里掌舵的就是我们。罗二、于麻子都拥护,于是三人结了拜把兄弟,魏做老大,罗做老二,于麻子做老三。

这三人连成一气后,果然力大气粗,工兵队里那些散兵游勇都怕了他们。队官真的拿他们没办法。张仁梃整顿工兵队,最先得罪的便是这三个袍哥兄弟。

这一天,张仁梃将工兵队带出营房十里外的一个荒山坡上,作一次筑炮台的实战训练。将四十五个士兵分成三组,每组筑一座炮台,三天内筑成。夜晚就住在临时支的帐篷里,不得回营房。

这是一桩苦差事,士兵们心里都不情愿,但又不能反对,只得硬着头皮去干。第一天下来,三个炮台都只挖了几尺深的脚基,炮台连个影子都没有。如果按这样的速度下去,五六天都不一定筑得起。张仁梃心里焦急,训骂督促都不顶事。第二天一整天,才勉强砌上三尺高的墙脚基石。三个炮台上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样的懒懒洋洋、拖拖拉拉。张仁梃气极了,寻思着如何来扭转这个局面。

魏幺爹新近在营房边又勾搭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寡妇,两人正在热火的时候。魏幺爹每天晚上都要去那小寡妇家里歇上大半宿,天快亮时才回营房。众人都怕他,明知他这档子事也不敢举报。魏幺爹在帐篷里接连独睡了两个夜晚,心火烧得燎燎的,实在忍受不住了。这天刚吃完晚饭,他跟罗二、于麻子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忙忙地赶回雨花台,一头钻进小寡妇的家。

第二天早上,三个炮台上的人已上个把小时的工了,还不见魏幺爹来,罗二、于麻子也替他着急。这时,张仁梃来到炮台监工,见缺了魏幺爹,便问他的棚长,棚长答不知,又问他昨夜在帐篷里睡没有,棚长答不在。张仁梃立时恼怒起来,心里想,正要找只鸡来杀给猴子们看看,不料恰好出了一只,非得好好惩罚不可。正在这时,他远远地看见魏幺爹向工地这边奔了过来。张仁梃迎丁过去,喝道:“姓魏的,你给我站住!”

魏幺爹一怔,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魏幺爹在路上已想好一个对策,答道:“报告张队官,我昨天拉肚子,回营房拿止泻药去了。”

“止泻药呢?”张仁梃沉下脸来。

魏幺爹没有想到刚到炮台边便被截住,更没有想到这个张队官如此认真,两只手在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后说:“报告队官,我是一路跑来的,药包在路上给跑丢了。”

“这是什么?”

魏幺爹在上衣口袋里东摸西摸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了一角彩色丝绢。张仁梃走上前,一把将丝绢从口袋里扯了出来,却原来是一方粉红色的手帕;顺手抖了抖,那手帕上绣了些荷花莲叶游鱼等图案。

旁边围观的工兵队一阵狂笑起来。这都是些想女人想得发疯的兵痞子们,见了这种女人的东西,无异于猫闻到了鱼腥,一个个大受刺激,探头探脑的,龇牙咧嘴的,口角流涎的,搔头抓腿的,真个是丑态百出,妒意横生。有两个乎吋对魏大恨得要死,但又畏惮不敢公开发作的兵丁,此时仿佛找到了报复机会,又觉得有靠山在后,平添了几分胆气,在人堆里小声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老子们在流黑汗,他倒去嫖婊子去了。割了他的鸡巴,看他还有这份骚劲没有!”

张仁梃听到了骂声,知有人在支持他,劲头更足了。他对着身边的棚长下令:“把他给捆起来!”

棚长拿了根绳子,走到魏幺爹身边,见魏幺爹鼓着眼睛望着他,赔着笑低声说:“上司差遣,身不由己,你老委屈下。”

魏幺爹发作不得,只得服服帖帖地给捆了。

张仁梃指了指前面一棵歪干松树说:“把他捆在那里,晒一天太阳,谁也不能给他一口饭一口水,让他结结实实地吃点苦头。”又指着棚长说,“你给我守着,若有人敢违背我的命令,军法处置,决不讲情面。”

张仁梃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办得好”,“还是张队官厉害”,心里颇为自得。

正是五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捆绑在松树干上的魏幺爹,被太阳晒得汗如雨淋,身上脸上蚊虫叮咬,两只手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又无饭吃,又无水喝,到了下午便头发昏,眼发黑,整个人都蔫搭了。幸而他的两位把兄弟趁着棚长撒尿离开的空隙,送几次水给他喝,不然,这个年过四十的老兵油子真挺不过来。直到天黑,才解除处罚,喝水吃了点饭,魏幺爹仿佛有种从鬼门关里打了个转身的感觉。张仁梃如此狠狠地治了下魏幺爹后,果然让那些士兵亲眼看到这个公子哥儿出身的见习队官不好惹,施工时再也不敢偷懒,都拼命干活,前两天的误工被夺回来,三个炮台只延误半天时间,终于修筑成功了。张仁梃初战告捷,却不料因此埋下祸根。

回到雨花台驻地后,魏幺爹做东,请两个把兄弟喝酒,表示谢意。酒席间,魏幺爹谈起那天的受苦受辱,对张仁梃恨得咬牙切齿,要两个把兄弟帮忙出个主意,报这一箭之仇。三颗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好长一会,终于设下一条毒计来。

过了几天,便是五月份的休沐之日。当时一般衙门是每旬一个休沐日,军营严些,半月一个休沐日,通常安排在十五和三十两天。休沐日军营放假,士兵们也可进城去买点东西或下馆子。

仁梃平时住军营,一个月内也只有这两天才回到督署去看望父亲和妻儿。这次仁梃特别想快点回去,因为上次休沐日刚好有急务,他没有回家,有一个月未见妻子和刚生下两个月的儿子了。儿子白白胖胖的,特别逗他喜爱。想起美丽的妻子和憨稚的儿子,仁梃的心里就布满丫温馨。下午,他匆匆和士兵们一道吃完晚饭后,便急忙离开军营,进城回家。

来到朱雀巷附近,被两个从后面追来的人赶上。

“张队官,远远地看着像你,原来果然是你,回家去呀!”

张仁梃一看说话的是于麻子,遂点点头打招呼:“进城来啦!”

“张队官,今天是我的生日,特为邀小于子来喝杯酒,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真是万幸。”

张仁梃转眼看时,说话的是罗二,笑笑地说:“喔,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贺你呀,二十几啦!”

“二十八岁啦!”罗二咧开嘴笑了笑说,“张队官,您一定要赏我一个脸,答应和我们喝两杯。”

张仁梃为难了。他巴不得下一步脚迈过的就是自家的门槛,哪有心思在这里和这两个他实在看不上眼的小兵一起喝酒。“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们再喝!”

“你规定的,军营不能喝酒,过两天怎么能喝?”

“张队官,你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丘八吧,不肯赏脸!”

“张队官,要是平时呀,我们也不敢斗胆请您喝酒。今天是生日,又恰巧在这里碰上了,您不喝,也太看不起我们了。”

于麻子、罗二一人一句,说得张仁梃犹豫了。带兵还得要爱兵呀,这是岳父大人一再叮嘱的。爱兵如子,这是历代名将的共同特点。有儿子过生日,做父亲的不庆贺吗?何况在城里这样巧遇,不和他们喝两杯,也是说不过去的。

张仁梃答应了。二人兴高采烈,拥着队官走进旁边的一家小酒店。罗二、于麻子一边说着奉承话,一边劝酒。仁梃毕竟只有二十五六岁,经不起如此劝,几杯酒下肚便失了分寸。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了个把小时,都有七八分醉了。仁梃也不想喝了,迈出酒店门槛时,脚步有点趔趔趄趄的,于是,罗、于二人一人一边搀扶着仁梃往督署走去。快到督署大门时,罗、于二人说:“衙门我们进不去,张队官您自己走吧,我们就此告辞回营房了。”

这一路被风吹着,仁梃觉得酒醒了许多,便说:“不要你们送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仁梃走进督署时,守门的卫兵见二公子走路有点歪斜,忙过去扶他,闻着满嘴酒气,知他喝了不少酒,关心地问:“醉没醉,要不要扶?”

仁梃不想让督署卫兵知道他喝醉了酒,便挥手说:“我没醉,不要你们扶。”

说罢,径直向里面走去。卫兵见状,也没有再去搀扶他。两江总督衙门的西面,三十年前是天王洪秀全的西花园。西花园里有一个人工挖掘出的池塘。这口池塘又大又深,里面种着荷花,养着各种名贵的观赏鱼,池塘里还有一艘硕大的石舫,通过一座九曲回栏与岸边联系着。池塘与石舫给西花园增添了许多美色。因此,尽管是长毛头子留下的东西,大清的历届总督都笑纳不废。仁梃的家便在这池塘的北边。

当下,仁梃沿着这熟悉的池边小路向家里走去,冷不防,从花草丛中钻出一个身着夜行服的蒙面人来。

那人从背后没发出一点声音地来到仁梃的身边,待到仁梃发现有人时,他早已被那人举了起来,没来得及叫喊,便被投入池塘深处。仁梃本不会游水,又加之喝醉了酒,浑身无力。他在池塘上上下下地窜了几下后便沉了下去。可怜一个前途似锦的制台公子,一个闺中娇妻稚子盼归的年轻男人,便这样在自家门前的池塘里活活地被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当仁梃的尸体浮出水面时,整个总督衙门立刻像满锅沸水似的闹腾起来。张之洞闻讯赶到池塘边时,桑燕早已哭倒在丈夫的身边,晕死过去。桑治乎也是老泪纵横,紧紧地握住女婿那早已僵冷的双手。看着一个月前尚神采飞扬地对他讲述自强军内的种种状况,对自己的见习队官业绩充满信心的儿子,如今却这样全身浮肿,脸色铁青地凶死在衙门里,张之洞只叫了声“梃儿,你怎么会这样”,便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颓然倒地。

醒过来的时候,张之洞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旁边围满了人。他的情绪已安定许多。

他望着佩玉问:“虎子妈怎样?”

虎子是仁梃出生才两个月的儿子的乳名。

佩玉道:“她昏睡在床上,还没醒过来。”

张之洞又转眼对女儿说:“我这里没事,你和你姨这几天都到你二哥屋里去,照顾你嫂子和侄儿。”

准儿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看到大根在旁边。他对大根说:“仁梃怎么会死在池塘里,你代我去请江宁县令一定要查清楚。”

“四叔,”大根走前一步说,“昨天下午,江宁藩台、江宁县令都来丁,还带了一批仵作,将二少爷全身细细地看了。二少爷身上有很重的酒气,头部、喉部、胸腰部这些要害的地方,也没发现被击打的痕迹。仵作们说,初步估计,二少爷可能是喝多了酒,失足摔到池塘里去了。又据门卫说,他们是昨夜十一点多钟看到二少爷回来的,满嘴酒气,走路也走不太稳,要扶他不让扶。”

张之洞闭着眼睛,一滴滴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不停地流出。好长一会儿,他才将督署总巡捕叫到跟前说:“你去对江宁藩司和江宁县令说,此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了,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失足落水的。只是仁梃死得很蹊跷,他一向不多喝酒,怎么会醉到这种地步?他说工兵队复杂,要下死力整顿,是不是得罪了人,别人有意害了他?这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还请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一道去细细查访。”

总巡捕安慰道:“大人好好将息,要为国家保重。二公子的事,我一定会叫江宁县和自强军严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仁梃的葬礼完后,大根带着一班子人将他的灵柩运回南皮原籍落葬。

那夜将仁梃丢下池塘的蒙面人正是魏幺爹。这个老兵油子犯下这桩伤天害理的事竟然如同无事一般,依然和他的两个把兄弟在工兵队里吃喝混日子。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密查暗访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遂一致认为张仁梃是酒醉落水,与旁人无干。这桩督署衙门的大奇事,风风雨雨半个月后,也便渐渐平息了。

除老父、娇妻外,仁梃的死还给另一个人的心灵以沉重的打击,此人便是他的师傅、岳翁桑治平。十年师生,本已情同父子,这三年来又做了女儿的丈夫、外孙的父亲,情谊加上血脉之间的联系,使得桑治平悲痛不已。桑治平在仁梃的身上,寄托了重大的期许。

刚离开古北口,跟随张之洞来到山西的那几年,桑治平对自己仍抱着很大的信心;相信可以借助张之洞的权位来施展自己钻研多年的管桑之学,趁着眼下年岁尚不大精力尚充沛的有利时机,再拚搏一次,以期不负平生。

来到两广后,张之洞力倡洋务,在念扔等一批从欧美回国的留学生面前,尤其在后来办铁厂、枪炮厂,办布纱丝麻四局等洋务局厂的过程中,桑治平强烈地感到了自己与念扔等人之间的距离。这距离不仅是两辈人之间的代沟,更是中国传统治术与西方科技之间的巨大差异。桑治平常常想:导中国于富强的,看来应是来自西方的那一套学问,不可能再是中国的传统治术;包括自己多年来所潜心探索的管桑之学在内,或许都要向西学洋技让步了。

每当这种时候,桑治平心中常会涌出一股浓重迷惘感和失落感,也因此而萌生过再度归隐的念头。然而桑治平毕竟没有归去,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为着仁梃。

桑治平想:自己是年岁偏大,不可能再攻西学洋技了,但仁梃还不到二十岁呀,他还可以学洋文读西书,以后中西会通、华洋兼资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为国家造就一个人才,为自己赢得良师的称赞,这不也是中国士人的美好抱负吗?为此,他把尚在度蜜月的女婿亲手送到了武昌自强学堂,让他拜红毛蓝眼睛的洋人为师,读英文,学测算制造。女婿在洋学上的长进,使桑治平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但是也就在这几年里,念扔对湖北洋务局厂的批评,又常令他忧虑。

念扔多次在他面前讲铁厂枪炮厂的弊病:贪污、浪费、懒散、无序、人浮于事、裙带风气重,这些弊病正在吞食局厂的躯体,污染局厂的光彩。员工大部分不懂技术,扼控局厂大权的又都是些不知管理只想做官的候补道府,再加之湖北官场,从巡抚到州县,真正支持办洋务的人寥寥无几,不敢公开反对,只是碍着一个张大人而已。念扔常常感叹:中国的洋务事业,好比一只黑夜航行在大海中的木板船,没有光明,没有导航灯,风浪大,自身能力小又孤单无援,走一步算一步,随时都有被风浪打翻的可能,前景实在渺茫得很。

桑治平听到这些话后,对眼下红红火火的湖北洋务,常会无端冒出火灭政息的预感来。

去年秋冬的战事和今春京师的公车上书,更给桑治平敲起了警钟。一次割地三大岛,一次赔款相当于全国两年的收入,京师辇毂之地,千余名应试举子集体抗议朝廷。这三件事,都是史无先例的。而就在举国悲愤的时候,颐和园的太后六十大寿庆典,依旧糜费奢豪地如期举行。日本的太后是卖掉首饰买军舰,中国的太后是用买军舰的银子来修园子,而且一天四万两银子的花费。这个老太婆,半月就要花费掉一艘吉野号,两个月就要花费掉一艘超级主力舰,一年就要花费掉一支全国性的海军。

有如此太后在朝,决不可能建成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气氛,只能促成亡国败家、改朝换代!大清国或许不久就会有大乱,乱世中谁还来办洋务局厂?那时要的是军队。当张之洞署理两江、办起江苏自强军时,桑治平就想过,应该劝张之洞效法当年的曾国藩,将自强军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若大帅本人不愿意,则由少帅去代行其职!

仁梃当自强军队官的那几个月,是桑治平近年来最为欣慰的日子,谁知飞来横祸,夺走了未来自强军统帅的年轻生命!

桑治平终于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后,心中满是怆伤。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这该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济世之梦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业为追求目标的桑治平,在大梦初觉的日子里,一面与宏抱伟图渐离渐远,一面却对情感世界的向往与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将近一年了。回忆与柴氏结稿的二十五年岁月,他发现,于柴氏,居家过日子的成分多,爱恋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恋的历时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无须想起便悄然袭人心头的,却是在他情窦初开时,那个肃府小丫环送给他的含情脉脉的目光和纯情少女的温馨。在刀光剑影的热河行宫,在漂泊寻觅的孤旅村舍,这目光和温馨,常常会不期而然地浮出,成为前行的动力,中宵的慰藉,有时,甚至会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与柴氏做夫妻的年代里,它有时也会像遥远天际边的一点星光,向他闪烁着神秘的魅力,令他生发出一股急欲奔去的冲动。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香山城的巧遇。当看到秋菱为他做的二十四双鞋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得知念礽是自己的儿子和为了这个儿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轻守寡的坎坷经历时,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满着被爱的幸福,感受到两情相爱的真挚与久长;然而,他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对秋菱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与秋菱破镜重圆,再谱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有柴氏在室,他不能因一个女人而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就这样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悬挂在枝头,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谢世,障碍已消除,若依旧让两颗火热的心各自凉着,这一辈子还圆不圆梦,“弥补亏欠”云云,岂不成了空话?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处向香山县发了一封急函,仍与小儿子一道住在香山县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这封信。

秋菱早已从念礽的来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个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宁去陪陪,秋菱还有什么犹豫顾忌的?她让小儿子送到广州,然后自个儿在广州搭乘一艘直接驶达江宁的海轮。经过半个月的海浪颠簸,终于抵达江宁,在苍茫夜色中来到桑治平的身边。

与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显地消瘦了,惟独两只眼睛依旧明亮清澈,与三十多年前的肃府西席没有多大区别。秋菱急切地问:“哥,你害的是什么病?”

“哥”,这一声当年在肃府中背着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称呼,今天再次响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动难已,三十多年前的岁月,仿佛被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给唤回来了:他们携手回到了肃府的初恋时代,回到了那个奔腾着热血与情爱的秋夜……

五十出头的秋菱虽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没有过去的细嫩、鲜亮了。岁月就像无形的霜风,吹干了人身的精血,凋零着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强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么病?这病可多啦,有对仁梃的痛惜,有对事业的迷惘,有对来日苦短的忧虑,更有对多舛命运的哀伤。总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后,再慢慢地与她诉说衷肠,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选择一种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连医生也说不清楚。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见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着秋菱,两眼流露出喜悦和兴奋:“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许多辛苦,你不会怨我千里迢迢叫你来,太过分了吧!”

“看你说的!”秋菱轻声地说,“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这是你心里有我,我哪能不来?莫说江宁还不太远,即便是关外、西北,我也会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你的身边。”

“谢谢你。”或许心中太激动,也或许是大病初愈,腿脚乏力,桑治平两腿微微发抖,半天挪不开步伐。秋菱忙跨过一步扶着他。

“秋菱!”桑治平伸过手去,将秋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丰润柔软,那样的温馨可人,而今尽管已没有过去的光泽和细腻,但它温情依然,馨香犹存!摸着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满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间已被激发。

秋菱没有将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抚摸中,秋菱感受到爱意的绵远,青春的复苏。在大变突来后的惊恐日子里,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岁月里,秋菱曾无数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撑、爱的滋润,也曾千百次地梦见两个有情人紧紧地依偎着、幻想着,但今天,当这一切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又因过分的激动而心绪慌乱,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绪万千,却一时无言。

“秋菱,”沉默好一阵后,桑治平先开了口,“那年念礽结婚时,我特为换上在香山拿的那双鞋,你注意过没有?”

秋菱点了一下头,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为我去热河做的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现在穿给你看。”

桑治平说着,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秋菱眼睛一亮,这块蓝底白花家织布,正是当年她亲手从箱子里挑出用来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它,依然光鲜如新!

打开蓝布包,里面露出一双男式布鞋来。这双她一针一线饱含着情与爱所纳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净无染,显然还从没有穿过。鞋子依旧,纳鞋的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妙龄少女了。重睹旧物的一刹那间,秋菱有一股悲凉的沧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换上新鞋,然后离开椅子站起来。在秋菱的搀扶下,来回踱了几步。

“秋菱,这鞋子穿在我的脚上好看吗?”

一股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岁月剥蚀被海风吹皱的脸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一个字。

蓝花布包的这双布鞋,其实包的是秋菱的一颗心,是秋菱当年的青春憧憬。她想像着:等他一回来,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肃相去请求。若肃相宽宏大量的话,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肃相不同意的话,她就向肃相请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为交换条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劳,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从小失去家庭欢乐的穷苦丫头,是多么渴望得到爱情,盼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啊!谁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预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热河行宫的那场政变,不仅摧毁了煊赫一时的肃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比一个遇到灾难的船客。大船沉没了,她成了一个无辜的受难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归于何处,都只能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虽说后来没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这一切都不是当初的设想。就像鱼翅和粉条一样,看起来相差无几,亲口品尝者则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彻底绝望的时候,香山巧遇,带给她无比的惊喜。她也曾因此燃起过一星圆梦的火苗,但无情的现实很快便将这火苗给浇灭了。“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也算苍天没有亏待自己了。”这些年来,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后,便都这样自我安慰着。

“歇一会儿吧!”秋菱将桑治平扶到椅子边。“你病还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着坐在对面的梦中情人,深情地说,“你这次就别回香山去了,我们结合吧!让我伴着你,也让你伴着我,共同酿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随即便是酸甜苦辣种种况味一齐涌上心头。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应说出韵话,却因别人的争权夺利而推迟到今日,本应是“美好人生”,却变成了“美好晚年”!

这是甜,还是苦?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它依然如当年一样的皎洁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过一眨眼工夫,但对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半辈子!

秋菱的眼眶里泪水涟涟,好半天,她才说了一句:“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结合吗?”

“要,要!”桑治平连连说,“就算活到八十岁吧,也还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陈酒要比新酒香,夕阳更比朝阳美,我们好好合计下,把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乐乐的。”

秋菱抹掉眼角边的泪水,说:“怎么安排法,你说给我听听。”

“首先,我要辞掉这份幕友差使。”

“辞职?”秋菱有点惊讶。“张大人会同意吗?”

“我要说服他同意。”桑治平郑重地说,“我在名利圈子里兜了大半辈子,越到后来越觉得这个圈子其实很窄,人只有跳出名利场,才会领略到天地的宽阔。离开肃府后我在大江南北漫游了好几年,看到了宇宙的壮美、山川的雄奇,只是因为心里总在想着找你,没有很好去感受;后来在古北口隐居好些年,因为心里老想着建功立业这档子事,也没有仔细地去品尝生活。这一两年来,我开始悟出了一个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业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只有融于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须跳出名利场这个小圈子,才能进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灵算是有了真正的依托。我要和你携手融于大美,就像当年范蠡携西施泛舟太湖一样。我想张大人会理解的。”

秋菱一时还不能琢磨透桑治平心情变化的大道理,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本能地认可桑治平的这种选择。

“离开总督衙门,我们将到什么地方去住?”

“在张大人幕府里做了十三四年的幕友,我已积蓄了四千两银子,粗茶淡饭,够我们用了。我们可以回我的洛阳老家去住,也可以四海为家,随处租房子住。”

“好!四海为家更好!”秋菱的脸色开始明朗起来,稍停一会,她又担心地说:“我还没有跟儿子们说哩,奶奶都做了八九年,五十出头的人了,还要出嫁,儿孙们会看笑话的。”

桑治平笑道:“耀韩怎么看,我还不大知道。但我们的念礽,我想他一定会赞同的。他在美国近十年,受的是西方教育,西方女人改嫁再婚,是很普通的事,念礽对这事一定会是开明的。哥哥都同意了,弟弟还有什么话说?万一他们兄弟还有点迟疑的话,就干脆把事情的原委都给他们挑明了!”

“别,那些事千万别告诉他们。”秋菱的脸红了起来,急忙止住桑治平的话。

桑治平开怀大笑起来,快乐给他带来了力量。他发现自己的病顿时好了七八分,趁势把羞涩而喜悦的秋菱搂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