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灵枢确实不会看天象。
这件事纪灵枢其实从没想过要隐瞒,因为很明显,观天象只能在夜间,需要人彻夜不眠黑白颠倒,而每天白天纪灵枢都活蹦乱跳,在夜晚一定是充分休息过的。
但是纪钧从没有想到这一点。
或许是由于南怀德曾经做过钦天监监正的缘故,纪钧热衷于问纪灵枢天象。
纪灵枢曾以为,观天象不能预测时局是一件三岁小孩也知道的事情,试想,古今多少惨绝人寰的动乱年代,也没见乱世天天下流星雨;每天天下出生多少孩子,也没见有两个命格相同的。
但是纪钧实在太执着了,他似乎觉得纪灵枢是为了保持一种世外高人的姿态才拒绝他的询问的,因此他决定效仿古人三顾茅庐,本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精神,孜孜不倦得骚扰纪灵枢。
久而久之纪灵枢就屈服了。
虽然不会看天象,但所幸纪钧的问题比较具体,这种对于时局的申论是纪灵枢比较擅长的,只要把自己对于时事的分析套上天象的术语,一句话就可以变得玄乎其玄不像人话,对于这种装神弄鬼的效果,纪灵枢纪钧两方面都很满意。
“罢了,只要先生能护小女于左右,这等小节不提也罢。”事到如今纪钧也不能奈纪灵枢何,他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但凭大人吩咐。”纪灵枢笑眯眯道,报了纪钧用他的池塘泡脚之仇。
其实这事不用纪钧开口。
虽然出于本性,纪灵枢常常占纪钧些口头便宜,但纪灵枢心中很感激纪钧。
因为纪钧,纪灵枢才遇见了南怀德;因为纪钧的照拂,母亲在家才能不受委屈;因为纪钧,纪灵枢才能在入世之后有个去处,似乎纪灵枢人生中每件大事,都是亏得遇见了纪钧。
纪灵枢还记得自己入世时的情形。
蜀山的高峰绝顶上常年飘着轻薄的雪花,高耸入云的山门前,纪灵枢长跪不起。
不知道跪了多久,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寒气从膝盖处窜入骨髓,随之窜入躯体的每一角落。
冷,冷得每根毛发都向外冒寒气,冻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疼,每根骨骼每条筋脉都锥心的疼,不仅仅是灵气在筋脉中滞涩的疼,还有心也疼。并不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听早课迟了些罢了,纪灵枢不是顽劣的学生,只迟过这一次,早上不知怎得就睡过了,到讲堂的时候课已经上完了,纪灵枢看到的是南怀德冷冷的神情,纪灵枢从不知道平时笑呵呵的小老头竟然也有这种表情,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但他没想过南怀德竟会把他逐出师门。
同门的师兄弟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都觉得这等处罚太重了些,也都代他求过情,于是大家一齐在三星洞中被罚了禁闭,众人愤愤不平之间,一个外门小童已经收拾好纪灵枢的东西扔出了山门,他的东西不多,勉强打了一个包袱,此时正丢在他脚边。
从远处不知何处传来南怀德飘渺的声音,“你走吧,你心中不能断情忘俗,你我师徒缘分至此已尽。”,他在懵懵懂懂间似乎看见南怀德绰绰的背影,背手走进山门,大门轰隆一声紧闭,而后消失。
纪灵枢依旧跪在原地,但山门再没有打开。
他又被抛弃了。
纪灵枢被抛弃过两回,第一次是被亲生父亲,第二次是被像父亲一样的南怀德。对于生父,纪灵枢没有太多记忆,记得的只有带着棍棒上门打杂的凶徒,和涕泣涟涟把他捂在怀里的母亲,后来他也慢慢懂得父亲是欠债太多,抛下他们母子两人跑了。对于生父,纪灵枢只怨他害母亲操劳。
对于南怀德,他从未曾想过,自己会被南怀德抛弃。
所谓师父,如师如父,南怀德真的做到了,从这个层面上,虽然年龄差的大些,南怀德才是纪灵枢真正的父亲。
南怀德是个老顽童,也正是因此两人在纪钧花园的初见算不上美好,甚至对年仅十岁的纪灵枢而言还有些惊悚,但是也拜其所次,两人在随南怀德去蜀山的路上很快熟络了起来。
路上某一个雨天,两人走在一处农人的荷塘边,南怀德趁农家转身不注意,偷偷折两片荷叶为两人做伞,拖着纪灵枢仓皇逃走,南怀德把荷叶扣在纪灵枢头上,耳边清楚听到雨珠砸在荷叶上的声响,纪灵枢至今能清楚的记得。这样仓皇逃跑的结果是,荷叶半点没能挡雨,反倒是两人奔跑溅起的泥水糊了纪灵枢满头满脸,南怀德见状大笑,但还是卷起袖子,挑了快还算干净的内侧擦干净了纪灵枢的大花脸。
又不知哪一天,两人在林间露宿,纪灵枢半夜醒来,见身上正盖着南怀德的外套,而南怀德正用一根枯枝百无聊赖挑拨着篝火,火焰中飘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升上天空,又化作灰烬坠落,纪灵枢忽然有点内疚,便向南怀德提出轮流守夜,南怀德哈哈一笑,掐个手印点在纪灵枢头上,于是他便沉沉睡去了,第二天早上南怀德赶路时哈欠连连,一句也没提过昨夜的事。
到了蜀山以后,纪灵枢想家,师兄弟几个都有自己的屋子,只有纪灵枢头一个月是南怀德陪着的,纪灵枢总要牵着他的衣角才肯入睡,南怀德虽私下里总嘲笑纪灵枢,但总不许其余弟子笑这个姑娘家似的小师弟。纪灵枢听说后扭扭捏捏向南怀德道谢,南怀德一声怪笑把他揉成了鸡窝头。
在一众弟子之中,唯有纪灵枢的课业与众人皆不同,其他师兄弟只需习道法,只有纪灵枢,南怀德会耐着性子将百家经典一一细细讲解,师兄弟们都戏称纪灵枢是南怀德的私生子
十年以来,南怀德一直对他太好,是以纪灵枢从没想过南怀德竟会生气,竟会因为如此小事便把他逐出师门。
失魂落魄了几天后,纪灵枢决定回家,在漫长的御剑后的某一个清晨,纪灵枢终于看到了离开多年的家门,家里大变了模样,曾经用粗枝围作的篱笆如今换做了红砖砌成的墙,几间瓦房换作了两层的小楼,要不是凭着母亲的气息,纪灵枢几近不敢相认。
他看到已稍显老态母亲正在井边打水,于是捋了捋沾着露水的额发,开始在心中组织着适合用于和母亲久别重逢的寒暄,他感觉到自己沉静已久的心脏再次运作起来,向全身搏搏输送着热血,但手心冒出的却是冷汗,那或许就是所谓近乡情怯的一种情感。
这时候他看见自己未曾谋面的幼弟扑进母亲怀中,而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拢起幼子鬓角的碎发,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他。
他冷静下来,压低了风帽遮住眼睛,又裹了裹鹤氅,转过身去,打算再次踏上不知前路的旅途。
回家做什么呢?那并非他的家,回去不过让母亲的处境尴尬罢了。
“可是灵枢先生”那人不敢出声,所以低声喝道,见他要走,一双手连忙拽住他。
是纪钧。
纪钧已经在他家门口乔装等了一整夜,叫住纪灵枢后,纪钧带他去了某家已经开门的小店用早饭。
趁餐点未上,两人相互确认情况。
“所以,是师傅在十年前,告诉你说在此时此地等我?”纪灵枢再次确认,虽然纪钧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但这事太过离奇,而且他难以相信南怀德在收他作徒弟时就打算赶他回家这样一件事。
纪钧点了点头。
纪灵枢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过去南怀德一切奇怪的举动都有了解释,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每一件大事,从不在他掌握之中。
他以为南怀德是看中自己的才华才收自己为徒,十年来在蜀山不敢有一日懈怠,唯恐消息传回家中让母亲受了委屈,但南怀德自收徒起,就没打算让他留在蜀山。
他以为自己对于母亲是助力,但其实母亲一家的安稳日子与他无半分干系,是多亏了纪钧照拂。
他以为习了道法就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然而那些不沾人间烟火的术法在人世间却无用武之地,现在自己连落脚之处也没有,更不知日后如何是好。
他正想着,对面的纪钧却突然跪倒在地,“请灵枢先生护我女儿。”
纪灵枢忙上前搀扶,然而纪钧不愿起,“南怀德老先生十年前曾言,小女命苦,您却是她命中贵人,纪钧斗胆,求先生能护若望一二。”
想到纪钧,又想到自己,纪灵枢笑了,“纪大人既然知道我是谁,自然应当知道我的经历,纪大人,人求他人,不如自己有能力护自己周全。”他看纪钧有意再请,摆摆手笑道,“我愿为师,教导纪小姐一二。”
说到底,不答应纪钧,他又能去哪里呢?
第二天,纪灵枢打算回家向母亲报个平安,一出门便看见纪钧正在门口。
“大人为何在此?”纪灵枢问。
“我正好有些事要去先生家,不如同去?”纪钧笑得清朗。
纪灵枢没再追问,但心中感激,纪钧是为他撑腰,向继父暗示对自己的看重,他在安南公府上便不用再担心母亲在家受委屈。
如此,纪灵枢便以先生的身份住进了安南公府,进府以来,纪灵枢一切吃穿用度与纪钧两个亲生子女无任何不同,府里众人对纪灵枢的言辞礼仪也都同对待先生并无两样,并不曾因他年轻而看轻了他,虽说纪灵枢教导纪若望的方法古怪,纪若望总向纪钧抱怨,纪钧却从不曾有任何异议,纪灵枢就这样度过了五年的安稳日子。
纪钧对纪灵枢的好,从不曾直言,总如同春雨,润物无声,纪灵枢看在眼里心中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纪钧的好,都是为了纪若望,都是为了南怀德多年前那一句,“此子与纪小姐有缘。”
可这缘是什么呢?南怀德从未向纪灵枢提过。
这也难怪,虽然嬉皮笑脸,但南怀德从不向纪灵枢吐露心事。
纪灵枢曾问过南怀德,为何待他较其他师兄弟更严厉些,南怀德摇头晃脑道天机不可泄露,彼时纪灵枢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天机,只当是南怀德偏爱,又或者自己天资不如人,笨鸟先飞罢了,如今这些小事却如珠串般连了起来。
南怀德偏爱他,南怀德待他严厉,南怀德教他从龙之术,南怀德遣他下山,再到如今遇见商元祇。
纪灵枢感到,有一张天网,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