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作者:书海沧生

  那一年,天还不算暖和,我去见了道祖。以前我从不信神,因为信了神,就要相信报应。我害怕报应,所以不想信。后来神果然没有来,但报应先至。

  我死的时候,孑然一身,手中只剩下一枚棋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拿走,然后不知送去了哪里。没人知晓这枚棋子的秘密,可等它被有缘人识得,那大概又成了一件伤心的旧事。

  我听着招魂的铃声,就这样飘飘荡荡地坐上了涉水的马车。不,准确地说,这不是一匹马车,拉车的是一只白鹿和一头獬豸。所有的人都下车了,然后在浓雾中消失,只有我留在这里。穿着白衣裳和黑衣裳的驾车人问我想去哪里,我说,除了大昭,哪儿都可以。

  他们相视而笑,那笑容有我形容不出的凄凉和压抑。白衣的少年在空中甩响粗麻制的鞭子,白鹿和獬豸受到惊吓,竟腾空而去,在云雾中疾驰,不吃不喝,融入天际,像两匹真正矫健的天马,在霭中飘荡了三百个太阳升起落下的日子,把我带到了道祖的身旁。

  我说,我有三个问题。

  他却笑了,“可你死前只留了两句话。”

  “我死了,谁来替我?”

  “你既可以当万人用,天子自有万人来替你。”

  “我死了,谁在哭我?”

  “你的父母没有哭泣,你的兄长没有哭泣,那个为你哽咽的人在三十日后也渐渐平息。”

  “我死了,谁来祭我?”

  “你的坟墓暴晒荒野三十年,寒风吹打三十年,雨雪融骨三十年,路旁一个年迈的乞婆不忍,为你奉上一碗饭。”

  我垂目,他却道:“你还有一世来生,大抵也是时运不济,但有人为你留了一线生机。”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道:“这个人须得答对我的问题,才能救你。”

  我心中觉得有些趣味,便问道,什么问题?

  “皆是些一念之间的选择,你无须知道。你能来到这里,便是心中有所不忍,有所期望。如不消除,反是祸根。如此,便说出来,我与你开解。”

  我有些茫然,许久,才叹息,用手比画道:“我家中有一个这么大的小友,还未成人,我已不在,心中难忍酸涩。另外,我此生只筹划了一桩壮举,却又如此年纪逝去,终归意气难平。”

  他捻了捻洁白泛着冷光的胡须,指长而腹纹玄妙。他说:“这样吧,你也来回答我这些问题。我让那人自己决定救不救你。”

  我看了看他,摇了摇头,“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了。”

  道祖的眼珠中透着一点灰,他似乎很苍老了,老到不愿意理会凡尘的一切,老到看见方圆也就只是方圆。他伸出手指一弹,我便无法视物了。

  “你现在只剩下心了。我只听它的。”大音希声,震耳袭来。

  “前世替你的人你来世要还他们什么?”

  “前世替我的人我来世去做他们。”

  “前世哭你的人你来世给他什么?”

  “前世哭我三十日的人我来世与她做三年的夫妻。”

  “前世拜祭你的人你来世送他什么?”

  “前世偶然拜祭我的乞婆,我来世给她三年的爱和一辈子的荣华。”

前传·奚山

  奚山,正源时古山,贫瘠无食。

  ——《丘陵记》话古人

  奚山是个穷得要死的地方,我时常饿着肚子,把果子和妖怪让给臣子。

  我的臣子现今只有一家人。它们姓翠。翠元是父,三娘是母,儿孙共计三百余人,皆是公猴子。

  它们家常常办喜事,酒席却没什么好东西,采一篮柑橘,叉一只猪妖,给我磕磕头,认认主公,就算了事。平时都是半饥半饱的,只有这些日子我不用顾及君主的体面,可以大吃一顿。可是一年中有果子的日子也就是冬天,我们家的山头邪门,虽然种什么荒什么,但是柑橘肆虐,一到冬天,撒种即成,不几天,满山好像流出了一条黄色的河流,酸味扑鼻。我家的柑橘都是酸的,无一例外。柑橘酸得倒牙,多得人吃到吐,大婚的时候为了好看摆上一些,可是谁还稀罕呢?三百多双水汪汪的眼睛都是盯着那只被叉起还弹蹬着的猪妖。

  三娘分明吸溜了一口口水,还鄙视我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这话按说该是翠元听的,古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指着一个人过活,一家老少全拴在堂堂君主裤腰带上,养不活,君主还得挨骂的憋屈事呢?她家的男人难道不该发自内心敲击魂灵地反省吗?

  我在活着的猪妖身上狠命地咬了一口,妖气肉香血腥气霎时四溢。那妖飙了眼泪,哀号良久:“咬死人了哦,奚山家的饿疯了哦!”

  这头妖是我在隔壁翠蒙山君家猎来的,据说这小东西会唱歌,可有意思了。平时是翠蒙山君的小宠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穿金丝袍子呢。翠十六娶媳妇,我蒙着块黑布就到隔壁山头偷肉去了。饿得太狠,我跑不过那些膘肥体壮的妖,后来我气喘吁吁的,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回家,谁知远处冲来一坨金晃晃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尖叫一声,回看我一眼,噌地一下撞到了树上,长长肥肥的猪鼻子都扁了。

  它打哪儿冒出来的?这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但我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多年之后,我的美貌再一次把猎物迷倒。

  我舔舔那口血肉,囫囵吞下去,才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对孩子们道:“你们吃吧。”

  虽说每一次,我还没吃第一口时,它们断然不敢吃,但是当我咬完第一口,剩下的也断然没我的份儿。

  唉,这样一头肥软的猪,虽然是头成了精的,大了些,但是三百多人,一人几口,也就没了。大概多蘸一些面炸一炸,才显得量多一些吧。我很落寞地看着翠十六的媳妇一脸沉痛地跪了。我,这孩子,从被十六一把捡起来,看着那张英俊明亮的面庞微笑欢快地说着“啊呀,找到媳妇了”的时候,想必决计没有想到这样面容的背后竟是一个这么穷且穷得很无耻的家吧。

  他们今日为数不多的良心还算没被狗吃了,炸好的肉丸子也分给了我几块,我看着十六媳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吃,愁眉苦脸地担心下一刻就会吃完,吃完了这辈子再也吃不到的模样,啊呜一口,把她碗中剩下的肉丸子全吞了。这孩子瞬间崩溃了,几近咆哮地喊了一声:“君父!”我嘬嘴学掉牙的老爷爷慈祥和蔼地道:“孩子,人生是这样的。”

  每一个进门的新媳妇都经历过我这样的训练,所以很习以为常且淡然地剜了我一眼。在奚山吃饭是这样一个流程,先吃猎物,没吃饱的开始啃锅巴,啃锅巴啃不饱的喝稀饭,喝稀饭还是喝不饱的危险分子,只能很遗憾地吃柑橘了。

  山上有一条唯一的河,河水盘山,清得见底,可底下没鱼。我不爱照镜子,也不爱洗脸,除了照顾柑橘要引水,一般我不往河边凑。几百号人挤在河边陶醉地对着河水梳头整衣、秋波四散,这场面太壮观了。我的臣子们没有别的任何不良嗜好,个个貌美能吃身段好,独有一点不大好,爱照镜子的毛病啊,永远改不了。

  我在自家山头混了三百余年,养了一窝臣子,虽说山小了些、妖穷了些,可走出去人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虽然那些脸庞在我扬长而去之后,便侧过身去偷笑,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我要的体面不多,只图大家见面时还能行礼问好。说到这里,我便想起窝气时即使颜面尽失拼个你死我活也要让对方不舒坦的三娘。三娘酷爱泼妇骂街,我酷爱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