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在奚山,积威甚重。她若开口问些什么,旁的妖是不会插嘴的。
扶苏有些困惑地瞧着碗,许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
碗内一个小人,只有小指大小,被热气蒸得全身发红,两团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称阿箸的。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弄拨弄,那小人儿却瞬间抱住扶苏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诉道:“山君,小人害吾,与吾有龉,欲泄愤,生吞吾!”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蹿到了一旁。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苍白的手一伸,那小人便从扶苏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负责食舍的翠家子孙三六跪倒道:“君父饶命,我一时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误蒸了他。”
小人咧开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诉道:“你若不罚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头撞地!”
奚山君冷哼一声,“诡谲狡辩,播弄口舌,恃宠生非,今日我罚你变核桃人时如何说的,若再起坏心,陷构他人,真身只会越变越小。”
奚山君洞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滚烫的藏满热谷米的粗碗中,心志坚定,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苏舀他入口,再跳出来陷害。
一时语毕,阿箸的身子竟变得更小,成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泪,全落到奚山君长着茧的削薄掌心上。他的声音也更尖细,“汝是暴君,吾乃奸臣,从前便说定。汝相公来了,汝便变了,变心之人无错,吾又何错之有?”
奚山君怒气升腾,“一张嘴翻云覆雨黑白颠倒,何处学来的?”
阿箸握紧了拳头,颤抖着道:“是他教的,全是他教的!会说的话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欢,便去问他为何这样教我!我常年关于幽闭,瞧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也知道是个聪明绝顶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这般好,却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性是这样的无耻之徒,忘恩寡欲,无情无义!”
众妖听闻此言,脸色都变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来如此,口无遮拦,山君息怒。”
奚山君面相似痨病鬼,瞧着没什么气势,可是周身的气息却益发透出暴怒之前的气息。扶苏瞧着她许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约,又与谁订了前盟,甚是不妥。”
奚山君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双手紧紧交握,许久,才弹了弹指,阿箸顷刻变成了三尺多的小童子,哭哭啼啼,却犟着头,不肯服软。
她压住怒气,转身,躬身,伸出手,轻声道:“二六,来。”
二六吱吱两声,双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贯待他慈祥的君父吓着了,躲在二五身后,不肯去。奚山君面色冰冷,一双黑眼圈显得有些瘆人,她伸出左手,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饭菜都挥到了泥地上,一声巨响,毁得彻底。
她冷笑一声,扬长而去,“既然不愿好好吃饭,那就都别吃了。”
奚山君一下午没出现,到了晚饭,众妖忐忑不安之时,她却出现了,神色如常,一身麻衣,居于高台。
有几个翠衣少年抱着几本账簿向她报告了些什么,这些政事处置完,众妖依旧垂头恭候,不言不语。
“吾错了。”童儿阿箸抽噎着上前来。
奚山君面前一盏清茶已经去了余温,她低头摸了摸,才道:“不觉这样晚了,开席吧。”
从厨肆走出几个少年,抬锅的抬锅,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气。
可是碗上明显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迹,奚山君抚额,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死人吗?我摔碗时,为何不劝一劝?一生气便摔碗,显见得不是什么好毛病,我们家又这样穷。”
诸少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笑闹道:“可不是嘛,君父就是戏本里面的暴君,特别像,生气了就会摔东西呢!”
“对,戏里皇帝都摔东西,不摔东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君父才摔过几百个碗,比起人间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气,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气特别好的暴君呢。”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
敢情在奚山,“暴君”是夸人的。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没事,碗不用钱,君父,我能烧!”一个头发焦黄的绿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专门负责烧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几年,对烧陶器有些天赋。少年笑道:“尽管摔,咱们家泥巴多。”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开饭吧。”
那厢阿箸扯着奚山君的长袖哼哼唧唧:“吾错了。”
奚山君哼了一声,“说说错在何处,才准你吃。”
阿箸急了一脑门汗,他本是极自负的人,从来都是秉持着全天下的人都错了他也不会错,谁说他错了这本身就是世上最错的想法。他转了转眼珠,才理直气壮道:“吾言语太得体、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脚!”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错了,错不在说得多好,错在说得好的时候旁人听不懂,说得难听的时候,旁人又听懂了。”
打着礼教的幌子,把你教得这样学富五车任性志坚,一身酸气偏偏理直气壮,是想祸害谁呢?又能祸害得了谁呢?
扶苏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天色就这样渐渐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涧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遗忘了他,当他慢慢嚼完饭,整间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鸡群鸭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们在用人听不懂的话说些什么尖酸刻薄令人脸红的话,扶苏望了望四野,彻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头房子中,可是四处皆是岔道。
远处传来低沉的呜咽声,高了远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读些志怪小说,并不觉害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丛中,才发现,那些绿衣人绿毛猴儿又变回了石头,躺卧在草丛中,安静而祥和,仿佛它们从未如白日一般生动过。
这座山似乎变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苏又走了许久,似乎依旧没有尽头,那座石头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处,始终未露出丝毫踪迹。
呜咽声似乎变成了歌声,带着几分凄楚,也带着几分沧桑。是男人的声音。
扶苏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旷,毒花散发出迷人的清香。风来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脸上。
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梦中。
那时也是这样。
梦中的他也没了路,周遭的空气中带着只能刺痛他的苦难,一停顿,便满眼饱含泪水。
晚风袭来,带着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远处一团橘色的灯火,静立在一条小道上。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灯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却触到光滑冰凉的一段竹。左手中提着一盏结着蜘蛛网的宫灯的人,只留给他一个高挑单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紧紧攥着竹竿的另一侧,像是攥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沙哑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丢了。”
是奚山君。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讨厌他,可她那样用力握着他也握着的竹,却令人无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么,又在珍视些什么。仿佛竹子没了,魂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