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作者:书海沧生

  奚山君又迈了一步,树上的蝗虫却似听到了动静,都停止了轰鸣,一双双黑漆的眼珠瞪向了奚山君。奚山君瞧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吞了口口水,头皮发麻,可是,还来不及逃,千千万万的蝗虫已朝着她袭来,她对面的孩子忽而露出了诡异的笑,“你不肯救我,只能如此了。咱们,一起去死。”

  瞬间,那孩子长高长大,重重的蜂群外,天上的云不停地变幻流走,她瞧他变成英俊的少年,又瞬间长了皱纹,添了白发,弯了腰身,拄了拐杖,到最后,脊骨完全弯曲,皮松松垮垮地挂着,他垂着头,蝗虫啃噬着奚山君,许久,这人抬起了头,身骨几乎腐朽,那张脸却又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诡异道:“君父,你瞧瞧我,好看吗?”

  那张脸,是年轻的……扶苏的脸。

  奚山君尖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

  她脸上满是汗珠,神经质地望着四周,扶苏并不在石头房子中。

  奚山君推开门,风雪灌入了衣衫,正要去寻扶苏,远远地,却来了一个愁眉不展的黄衫人,正是三娘。

  她一见奚山君,好似瞧见了主心骨,抱住她,泣道:“不好了,二五不好了!”

  奚山君心口一紧,“如何便不好了?寻常风寒,怎么就不好了?”

  三娘哭得说不出话,只不断重复道:“快去看看,山君,你救救他,快救救他!”

  床脚的摇篮里,婴儿的额头益发饱满高隆,整个人宛若吃了精血一般,不断咯咯笑着,带着餍足之态。二五躺在床上,却无了生机,毛色黯淡,面容枯槁,小爪子上青筋暴起。

  他瞧见奚山君,样子像是十分欢喜,却滚滚落泪,虚弱道:“君父。”

  奚山君眉心一皱,鼻子有些酸涩,到了床沿,轻声道:“好孩子,你觉得如何了?”

  二五点了点小脑袋,依旧是平时的笑模样,却没了生机。他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缓缓道:“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好了。我刚刚梦见了冻梨子,咬了一口,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好吃,美妙极了。”

  二五长到六七岁,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也不过是年节时其他山君捎来奚山的几个梨子。奚山君一时不舍得吃,又怕坏掉,把梨埋在雪里冻起来。二五小时候夜里时常惊哭,跟着她睡的时候,他一哭,她便取个梨子,拿木勺舀了喂他,二五便不哭了,眨着还残留着泪珠的眼睛,瞧着梨子,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这是世上最甘甜的果子,兴奋地问她:“君父,这便是传说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吧?这样好吃。”

  奚山君便笑,给他拭了眼角残留的泪,讲会儿故事,小猴子就沉沉睡着了,一夜不闹。

  思及前事,瞧见二五如今油尽灯枯的模样,奚山君心中惨然,为他把了把脉,却更是难过,勉强笑道:“我这就去给你买冻梨子,等你睡醒了,想吃多少吃多少。”

  她转身,想要离去,二五却哇的一声哭了,眼中带了点知觉,他惶恐哭道:“君父,你抱抱我,好不好?自从我长大,你平素便只抱弟弟,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君父,你不要走,我不要梨子,也不要蟠桃,什么都不要,求求你抱着我,我不想死,我知道我不懂事,家里哥哥弟弟侄儿们一大堆,谁也不该求爹娘或者君父多疼爱一点,可是,君父,你抱抱我,在我死之前抱抱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奚山君忍了半晌,平息了,才冷静道:“你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我叫你母亲去给你买梨,我也去求药去。”

  二五抱着被子,缩在墙角,他瞧着奚山君离去,眼泪止住了,咬着牙,再未作一声。

  摇篮中的婴儿,眼睛分明还天真,此时却带着阴冷瞧向了二五。

  奚山君去各处的仙医给二五看症,他们皆摇头,说是大限到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起死回生了。奚山君隐觉与那婴孩有关,便从二五那里把婴孩提来了,自个儿看着。

  瞧了几日,并无什么端倪,可是,离了二五,婴孩似乎也没了生气,饱满水润的小脸很快干瘪了下去,过了几日,竟莫名断了气。

  奚山君实在是摸不清楚头脑,可是,又过几日,二五竟奇异地自己好了起来。但是,这孩子似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如往常一般那么爱说话了,瞧着奚山君,也不如往日亲昵了。

  众人倒也未来得及关注这等小细节,二五终究无事,大家都十分欣喜。

  奚山君却觉得哪处不妥,她做了那样诡异的梦,卜算的结果又是如此,心中总是隐忧。翠元又还未回来,她只得打起精神,时刻留意着。

  未过几日,却又有了一桩喜事,三娘发现自己有孕了。奚山君把脉时一算,方一个多月,与那婴儿来奚山的时间相符。

  她似是悟到了什么,时常不留神,一双眼便飘向了三娘的肚皮。她知道里面躲了个什么,只有她清楚。

  梦解开了。

  “三娘,如今事多冗杂,这孩子要不得。”奚山君细细观察三娘的神色。

  三娘的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你在说什么?”

  奚山君问道:“虽是你的孩儿,倘使是个祸根,可还留得?”

  三娘有些踉跄,她一贯十分听奚山君的话,垂下头,眼圈都红了,却忍泪,许久才道:“都依山君的。只是……只是阿元知道了,想必会大闹,不肯干休,既然你……不,我把腹中……这团骨血扔了,你便……你便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怀了孩儿,免得他伤心。”

  奚山君瞧她这样难过,许久,才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温和道:“骗你的,傻姑娘。莫哭了,哭肿了眼睛,丑得慌。”

  三娘却哭了,捶她道:“你何苦这样哄我?我刚刚快难过死了!你这女山贼,没皮没脸没心没肝的东西,欺负了公子,还欺负我!我们都欠了你的吗?”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他是欠了我的,但我欠了你的。”

  她又道:“这两日,我要出趟远门,不在山中,便为你输些法力加持,等翠元回来,再让他为你保胎。”

  奚山君朝三娘肚子输了大半晌妖气,脸上的光却是黄红交替,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痛苦,素来未这样认真过。

  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返回到了奚山君体内,三娘却有些惊吓,她竟从不知奚山君法力会这样高深,收法时灵气这样强。

  奚山君胸口一窒,口中一梗,似有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拍拍屁股便走,“我这便去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三娘不曾想她这样惶急,还未叮嘱些什么,已不见她人影。

  奚山君也是走到半山腰才发现扶苏一直跟着。他安安静静的,她的听觉又有些退化,竟一时未听见。可巧转过头,竟吓了一跳。

  这公子原来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

  “山君如此惶急,所为何事?”扶苏瞧着她,眉浅浅的。

  奚山君阴恻恻道:“你跟踪我?”

  扶苏却疑惑,道:“做什么怕别人跟着?”

  奚山君体内有些东西在躁动,她压抑住,神色有些古怪,却笑道:“你快回去,我倘使使了法术,你定然是跟不上的。如今疫病四起,哪处都不大太平了,我在奚山设了结界,你便老实待着,我过几日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