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作者:书海沧生

  傍晚时,宫侍忽然一声尖叫,吓了四公子一跳。这人掐着嗓子说:“公子,明天要见太傅,你的作业还没做!”

  四公子浑身一抖,瞬间像被吸干了汁肉的柿子,瘪了下去。

  有书侍端着碟子和一摞书纸出现,低头禀告道:“公子,据臣所知,您要作三篇关于粮荒的策论,十首赞年节的诗,三百篇书法,还有……还有上次被太傅罚的五百遍抄书。”

  四公子瞬间站了起来,咆哮道:“你们是死的吗?我每日忙着军中事务,哪有空作这些?就不能长点眼,帮主子办妥了吗?!”

  书侍抖着手,含泪道:“臣已尽力,策论作了两篇,诗作了八篇,书法不敢下手写,因您……因您的字太……太秀美飘逸,太傅罚抄的书想必不会细看,我便写了四百遍。”

  四公子放下筷子,拎起了锤,怒道:“反正就这些了,那福老儿若是再罚我,我便在父王面前同他拼了!看是我的锤硬还是他的戒尺硬!”

  书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不敢啊,好公子。你若如此,臣等只好投江了。”

  扶苏许久没有吃过良米和新鲜的蔬菜肉食,他低头埋在碗中不作声。

  四公子叉着熊腰,团团转了半天,表面恶狠狠、雄赳赳,可心中却有些发虚,思揣若做不完,那福老儿罚自己的时候定然不会手软,一帮兄弟个个精乖,在父王面前打个小报告,自己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上次因为踢倒了书桌,扬长而去,被父王逼着脱去外衣,背着枯树枝跪在太傅面前负荆请罪,一众兄弟为此嘲笑了他半年。这种事,若再发生……

  他抬起眼,扶苏依旧把伤痕未愈的脸埋在碗中,斯文秀气且快速地吃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咬牙大喝一声:“我处于危难,这位兄弟,你救还是不救?”

  扶苏抬起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干脆道:“我不识字。”

  四公子说:“他们说,你每日偷我的书看,而且都是很晦涩艰深的书!”

  扶苏顿了顿拿着筷子的手,慢道:“除了策论,我却是不问国事的。”

  由于有帝国第一读书达人的相助,四公子顺利过了关,除了太傅把策论扔到他脸上之外,他写的诗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得了赞扬。

  太傅福先生听说是始皇派去寻丹药的臣子徐福的后人,据说他家祖先在海上漂泊许久,远至蓬莱,也没见神仙出没的痕迹,垂头丧气而返,却怕始皇怪罪,便隐姓埋名,漂移郑地生活,改姓为福,去了旧时的徐姓,祖辈都以做大饼为生,烙得一手好大饼,培养六七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福太傅。

  福太傅是个倔老头,教学生读书时一板一眼,他深知将来的郑王位会在八个公子之中产生,对他们益发严格。福太傅说一国之君持神器之重,小可利一方社稷,大可定乾坤万民,绝不可轻率,秉持骂是爱,打是更爱的原则,八位公子中不恨他的寥寥无几。

  这老儿今日见一向难管教的四公子都顺利交了作业,便难得地笑了笑道:“今日聚而讲学,我便说个故事,同公子们谈些有趣的东西。”

  诸位公子警觉地瞅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称是。

  福太傅拿着戒尺,略微沉思,开了口:“殿下们,战国史可还记得?”

  众公子又称是。

  “七公子,汝可知,卫氏变法是哪一年?”

  七公子起身,道:“孝公既定,天下大分大合,秦实蛮荒,民弱兵疲。卫孙鞅,素贤,应公令,入栎阳。三年,说变法修刑,公善之。”

  福太傅点头,“正是。今日,臣说的便是公孙鞅入秦都之后的一段事。估摸上下,应是孝公五年。那一年,临洮粮收艰难,管粮仓的小吏却失察,留种的粮仓教几只灰鼠打了硕大的洞,又接连几日大雨,粮种全遭了湿霉,眼见下一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臣斗胆,问各位殿下,若为秦公,当何如?”

  众人思索片刻,粗想,不难不难,再细一想,瞄了嫡子荇一眼,都成了无嘴的葫芦,老僧坐定,谁也不做那出头的鸟。

  福太傅淡笑,看了看座下,开口:“八殿下年纪最幼,且先说。”

  八公子年仅八岁,“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众兄弟低头,无人救他,瞬间义愤填膺,“打死那帮混闹的老鼠,诛它九族!”

  太傅敲敲戒尺,依旧笑,“稚子天真,殊不知鼠辈最是猖獗,子孙无以计数,九族除尽,十族百族早诞矣。况,虽是鼠祸,杀尽百世,救不得一方百姓,亦不济事。”

  七公子知道,接下来就是他,没得推诿,洒洒脱脱站了起来,“国家粮仓,总有一二可救济,派个使臣放粮就是。”

  太傅道:“七公子说得有理。老臣再问,我朝开国至今,可曾放过粮仓?粮乃国本,临洮为大县,百姓十万,粮仓尽而民未足,届时,国库空虚,战国兵事,一触即发,秦弹丸苦寒之地,何以立足?”

  大公子是个温雅人,脸微红,清咳,站了起来,“不知,不知我从宗室,自内闱,带文武,清肃令,国之上下,共省一县粮种,何如?”

  太傅笑得慈祥一些,点头,“殿下大贤,为君当如此。只,卫公孙初变法,成效不显,文武哗然,于孝公,颇有微词,兼有大夫势重,威胁宗室,公虽是贤公,可从上至下者,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又何如?”

  诸子哗然,擦了把汗。说什么这老头儿都有讲不完的理,自己只活了一二十年,他活了七八十年,说也说不过,怎么同他讲?

  嫡子五公子荇淡哂,站起身,青色的衣摆微微撩起,朗声道:“若是我,临洮一地,民可发安居令,家居临洮未足三世者,按姓氏,令分三十县,借商君酷政,举国下令,凡持安居令的临洮之民,行至何地,邻人县政必置其安居。足三世以上者,仍留临洮,临接八县,按贫瘠富庶,募粮种各一,或可救民。”

  太傅笑意更浓,“孺子可教,想至如此,难为,难得!虽举国搬迁,然三世之下,根基甚浅,婚姻尚少,总不至骨肉分离;三世之上,家族繁茂,不可擅动,又借商君东风,重整民籍归属,大善。但,尚有一事,老臣不解,或许殿下可解惑。民分三十县,颠沛流离,未及终地,已去一二,便是到了所分之县,水上浮萍,毫无依靠,碰上邻人欺生,又去一二,十分之民去了四分,秦地三十八县,民生不定,可有赞你仁厚的?战国六君,天下诸侯,可有称你得道的?无道的昏君,纵使劳苦,又有何下场?”

  五公子荇心中暗恼,面上却笑,“俱是纸上谈兵,夫子焉知,若放我于秦地,我不成事?”

  剩余的几个也未提出好意见,一众兄弟因为一窝老鼠被刁难得下不了台。福太傅同郑王议事时说起这一桩,郑王先是笑,后来脸色倒也难看起来,“当真无人想到,如何做?”

  福太傅捻起胡须,叹道:“除了四公子说要回去思量思量外,旁的公子都未想到好法子。不过,这等问题,于方通庶务的公子们而言,确实难了些,答不出也无妨。”

  郑王冷哼一声,“微小处才见真章。”

  “话说,有几只灰老鼠……”红发的四公子绘声绘色地用白话对扶苏讲着他理解的偷粮案,一旁的侍书们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