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作者:书海沧生

  “山君喜欢听故事啊,你别看我现在是个黑乎乎的年轻人模样,其实,我还是人的时候,也做过别人家的祖母,我的小孙女儿也喜欢听故事呢。她爱听鬼啊神啊的故事,不知道山君喜不喜欢?”

  “我家是种水田的,有二十亩稻子,靠年景吃饭。风调雨顺了,日子就好,遇上旱涝了,也能留个口粮,不至太难过。我年轻时候四处漂泊,嫁人较晚,直到二十五岁了,才坐着牛车来到琅琊郡,安顿下来,嫁了当地的一个农人。我年轻时候身体受过伤,并不能生育,好在我夫君并不嫌弃我,后来收养了邻村人家的一个孩子,家里人丁也就齐全了,过得日渐红火。可过了一二年,我夫君就病逝了,家里的水田、孩子的教养全都摊在了我身上,那些日子很累,没那么生生熬过的人是不清楚的。我年轻时乞讨,被人打断过腿,之后迫于生计,曾去渡口装扮成男子模样背官府运渡的盐包。那会儿腿没全好,一条腿使不上劲,拖着腿背着两袋盐包,那时的累,跟这个有点像。”

  “人说越倒霉就越倒霉,就在这时节,说起来山君或许不信,连我家的盐罐子都生了蛆虫。这也是农家说法,人得多倒霉才会盐里生蛆啊?我夫君死的那年,发了涝灾,辛辛苦苦一季,大雨来了,眼看稻米随水冲走,就要颗粒无收,我连夜抢收,最后累极,在雨中就瘫倒睡着了。我打小信奉玄女娘娘,梦里隐约看到娘娘美丽慈和的身影从雨中而来,她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不打紧,一切都会好的。”

  “等我醒来,竟已坐在了临时搭的茅屋中,屋中有一盆烧得正暖的炭火,稻米也已悉数收完,摆得整整齐齐地码在屋中。”

  “雨停了,我带着孩子去三十里外的玄女庙拜祭她老人家。玄女披着一身银纱,笑容怜悯,眼睛清澈有神,正是我当初见到她的模样啊。”

  “那一年,我和孩子没有饿死,拾了一条性命,从此益发信奉玄女。有节余时,总不忘给娘娘添些香油。”

  “此为一事。后又有一事,是我那孩儿经历的。他因自幼无父,颇是受到村中顽童的欺辱,可他每每不与我说,起初我并不知晓。这是他后来同我讲的。有一日傍晚,他从私塾下学,走至半路,便被人套着粗麻袋拖走了。我孩儿拼命挣扎,挨了几闷棍,他甚至听到了那些人的笑声。他识出了声音,打他的是上学的同窗,见他被夫子夸赞,考童生有望,便心中生恨。他们打了我孩儿一顿,泄了愤,竟还不罢休,把他扔到了村中的坟园内。我孩儿哭着从袋中爬出来,竟看到他外祖父母的墓,越看越伤心,抱着墓碑哭了起来。”

  “山君不知,我父母亲客死异乡,当初被人用席子裹着葬到了这里,我找了许久才找到,定居此村也是因为要为父母守灵。我同父母感情深厚,初一十五都要带孩子来添坟,又总与他讲讲他外祖父年轻时的故事,他对外祖父早存孺慕之情,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见亲人岂不亲切?孩儿便哽咽痛哭,在我父母墓前一边哭,一边数着我与他在这村中,孤儿寡母,受了别家多少欺负。这孩子也是傻,哭完还道,阿公、婆婆替孩儿报仇,让他们也知道,被人欺负是不好受的滋味。”

  “我那孩儿因浑身受伤,怕我担心,不敢回家,直到天黑了,才迫不得已,一拐一拐跑回家。我见他如此,自然心疼,愤而找那些顽童的父母理论,却被人赶出。”

  “可是,说也奇怪,自打孩儿在他外祖父母坟前哭了一场,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欺负过他的顽童的家中都不甚太平,霉事连连,日子越过越穷。我孩儿长大之后,在郡中做了个小官,还时常感叹,做人断不可欺压旁人,逼得旁人走投无路。虽然有人穷,过得艰辛,可你又怎知他家先祖没有积德呢?又怎知他家后代定然没有出息呢?”

  “他一直坚信世间是有鬼神之说的,中年时曾几次提出要为我父母重修坟墓,可我并没有答应。”

  “实实在在活着,活得好好的,便是对先人最大的敬意。”

  “后来,我孙女儿也出生了,她父亲担心我一个人在村中孤独,便在她四五岁的时候,送她来与我做伴。她说她也曾碰上过仙人,可我一直觉得这一桩是讹传。”

  “我在家中做针线活,孙女儿每每在村内玩耍。有一日,她竟告诉我,在距离我家水田约莫一里的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屋内住着一个白胡子的老神仙,老神仙对她十分慈祥,她想要什么,老神仙都能一瞬间变出来。我觉得好笑,因我老婆子在此处住了五十余年,也不曾见那荒坡上有什么人居住。”

  “孙女儿言之凿凿,拉着我的手就让我去看。待我拄着拐杖,走到那坡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孙女儿傻眼了,说昨天还在的,怎么就不见了,祖母你信我。”

  “我问她,老神仙是不是让你不许告诉旁的人你见过他?”

  “她含着泪,委屈地点点头,又摇头道:我告诉过他,我的祖母是世间最聪慧的老祖母,我要带祖母来见他,他说他也很想见你,我这才带你来的呀,可是,老神仙为什么躲起来了呢?”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孙女儿伤心极了,直到出嫁时,还对我念叨:祖母,老神仙长得很好看,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就知道,我不曾撒谎。”

  “唉,我几时说这痴孩儿撒谎了?”

  “那一年的夏夜,我为她打扇,哄她睡觉,她曾从枕头下掏出几个价值连城的琉璃球,笑着告诉我这是老神仙送她的,打那时起,我就相信了。”

  “许是我们祖孙三代都有些仙缘,故而才碰到这些神奇之事,讲起来,尤觉温暖。这世上,人给不了你的,有时候,也许要靠苍天。”

  “我死了,同我夫君合葬,鬼魂也就留在了村子里。每天瞧着炊烟升起,日出日落,一直过得十分惬意。直到有一日,来了一群兵甲,在夜间,把我的尸首掘走,我十分气愤,却如入迷障,再醒来,就到了这个走不出去的园子。鬼魂也变回了如今年纪轻轻的模样,然而却成了一道黑影,谁都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谁来。”

  扶苏与晏二吃了几碗茶,谢侯的故事也听分明了。

  他年少的时候,父亲老谢侯曾因亲家齐王之事为天子所疑,遭过殃,被抄了家,一气之下,得病去陪好友了。谢小侯爷逃得快,在外漂泊了几年,后来,因为在战场上跟随恩师云相立了不世之功,岳父齐王谋逆一案平冤昭雪,这才重得天子信任,得掌江东。他在外漂泊之时,曾遇到一个红颜知己,救了他的性命,这女子虽生得不怎么样,但两厢总有些情意,他本预备娶她为妻。可谁知沉冤昭雪之日,他那传闻早已死了的未婚妻齐郡主成泠又出现了。他年少便已与成泠定情,如今见心上人没死,又岂肯忍心弃她?那红颜知己委委屈屈做了侧妃,没几年就委委屈屈病逝了,临死前还骂谢小侯小白脸没信义,断子绝孙终有日。

  果真,与成泠成亲没几日,这命运多舛的郡主便去了。后来天子又赐婚两次,可那些女子未过门,又都相继去了,这便坐实了谢小侯克妻的名声。后来,天子并邻国也曾送来几个姬妾,可都是些红颜薄命的,既不能生下子嗣,身子骨也不甚硬朗,活得最长的二十年前也都去了,谢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