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作者:书海沧生

  “我打小口舌笨拙,不会与人争辩,只是不停地说:‘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老酱菜!’”

  “齐国渔民会用海盐和鱼酱腌渍一种酱菜,可放数年,年头越长越干瘪,硬邦邦的,能砸烂瓦罐,瞧着是碟子菜,横竖下不了嘴。”

  “父王就像老酱菜,我缺不了又咬不动。父王一巴掌拍我脑门上,恨恨道:‘人头虾脑!’”

  “我知道他说我脑小人笨,小声道:‘娘生爹给的!’”

  “他就啐我,拂袖而去,我只看到他额上九旒晃得人眼花。”

  “我想起哥哥这事儿办得,心中又气又羞,只要了匹快马,在官道上追赶使臣。驿站换了八匹千里驹,赶上我家使臣时他们已经入了江东都城徽。我说把画像给我,他们齐声说世子吩咐了,除了谢小侯,谁都不给。眼瞅着江东太尉遥遥带着人笑容满面来接使臣,我着急了:‘给不给?’”

  “‘世子殿下说,不给!’”

  “‘我不长这样,丢人丢到别人家了!’”

  “‘世子殿下说,郡主娘娘金光闪闪,貌若天仙!’”

  “‘一群马屁精!快拿来!’”

  “‘世子殿下说,画在人在,画若敢丢,谁害他妹妹丢姻缘,他就敢让谁打光棍!’”

  “‘江东太尉苏氏已至,还不快拿来!父王让你们给我的,快拿来!爹爹重要还是哥哥重要?’我拽着左光禄大夫秦谊的袖子打提溜,苏氏一行人越来越近。”

  “‘回郡主娘娘话,媳妇儿重要!’一群白衣使节齐刷刷责备我,此处应有金鱼池,我一人丢他三百个!”

  “那厢江东苏太尉已带人马拱手笑眯眯道:‘老臣奉谢侯令,正待去齐国为小侯爷提亲,孰知,秦老弟竟如此凑巧,来使江东!’”

  “秦谊的袖子被我刺啦拽掉了一只。白衣众使都愣了,我也愣了。”

  奚山君听到此处,笑了,“妙,这倒是峰回路转的妙,想必你是得偿所愿了。”

  鬼魂摸了摸奚山君的额头,闭上了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很久,才叹息道:“你也有这等不如意,我的事你想必感同身受。

  “我混混沌沌回到了齐国待嫁,不知谢良辰为何愿意娶我,我拼命把这个结果变成起点,等待人生中的另一段征程。空闲的时候,偶尔会想,如果我知道将来会是如此,能够早早准备,避过这场灾祸,该有多好。在我出嫁前的一个月,初夏时分,父亲母亲按照惯例出营丘祭拜海神禺疆,却在城外吕蒙山脚遭遇刺客,当场毙命。我的兄长成泓骇痛交加,一病不起,不过几日,便郁郁而终。我刚刚忙完父亲母亲的丧礼,却又为哥哥穿上了丧服,那时节眼泪似乎流也流不完,我许久未入眠,可方入眠,不过三更时分,便隐约在浓雾中看到父亲母亲缓缓飘来,眼中含泪,在远处,惨呼道:‘儿啊,快逃,快逃!’”

  “我一梦惊醒,满头大汗,正待喊侍从,却听见门外有窸窣脚步声,似有几人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年代久了,我已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准备对一个人下手,而这个人是我。”

  “父母方才托梦想必便是因此事,显见得,他们在冥间苦苦支撑,是决计不肯让我死的,可我该如何脱身?”

  “黑暗中,枕下只摸到一把匕首,那些侍卫大约已被买通,想必是不中用了。握着寒锋,平素在老山宗处武艺只学了个皮毛,这会儿不得已,只得咬牙拼一拼,死了固然能一家团聚,可我那臭脾气的爹和花枝招展的娘在阴间也断然能骂我个十年八载。何苦呢?何苦愧对先人。”

  “我硬着头皮,要冲出去,哪知身后又来了人,阴冷黑暗中,捂住了我的嘴。那个人背着我,爬到房梁上。齐王宫的砖瓦不大牢靠,他就硬生生用另一边肩膀撞破了瓦砾,带着比我还想死的勇气,逃难一般,背我逃了出去。”

  “他穿了一身白衣裳,可他受了伤。不知他是如何逃到我的寝殿的,也不知他是在何处受伤的。他就背着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不动,直到血把白袍子全部染透。”

  “他把我放下,在一户户农户的炊烟之中,蒙蒙亮的天色照亮了他的脸庞。他把竹篾编织的筐盖在我的身上,把我藏在一坛坛女儿红的缝隙中。这家人想必最近要嫁女儿了,才把带着泥土腥香的女儿红悉数挖了出来。”

  “我爹爹再也吃不到我出嫁时的那坛女儿红。”

  “那人转身踉踉跄跄地转身向前走,我在竹筐中问道:‘秦大夫,你最想要什么?’”

  “晨光下,他的脸庞真好看,平素的倔强和顽固亦变得柔和了。他对着我微微笑了,苍白的面庞已带着浓重的死气。他说:‘回郡主娘娘话,臣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娶一个漂亮的姑娘,然后生一个……生一个像郡主娘娘一样的小姑娘。’”

  “齐左光禄大夫秦谊,时年二十有五。他干裂的嘴唇扯了一点笑,对我说:‘你乖乖躲着,一定要乖乖地……活着。’他轻轻抚摸竹筐,然后没有回头地离去了。”

  “我在竹筐中躲了三日,他却再也没有回来。等我从竹筐中走出来,正逢这家主人嫁女儿,席间大家吃醉了酒,都说着齐国七大夫的风骨。”

  “齐郡主成泠前日暴毙,齐王一脉彻底断了。有人污齐王早有谋反之心,天子并未说什么,只命楚王接管齐国,似已拿定几分证据。齐国七白衣大夫誓言一生只奉一主,齐齐自刎在楚王面前。带头的便是左光禄大夫秦谊。”

  “‘侍仇为君,何配为臣!’秦大夫指着楚王大骂,而后掏出佩剑,笑道,‘吾主黄泉路上寂寞,臣此生无愧,临行前沐浴更衣,一身洁净,可见吾王吾后吾世子,不失礼!’他死在了楚王面前,含笑而终。后六白衣大夫纷纷效仿,血染红了阿雉殿的铜钟。至此,再无人为吾冤屈死去的王出头。那似乎是主人请来的说书人一边说一边掉泪,满堂喜色都变愁云,我看着他的眼泪吞女儿红,他替我哭了,齐国百姓替我哭了,我还哭什么?”

  “楚王为此事十分震怒,他已谋定齐地,做得狠辣,将我父母兄长从王陵中掘出,破席一卷,草草葬在琅琊。自此,齐、楚合并,归昔日楚王,天子幺弟。我杀死他的时候,他问我是谁,我在他耳边喊的那三字是‘楚王叔’。”

  “所有人的命运,在家与国的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我没法阻止这轮转,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到了此处,却无能为力。我想起了幼小的我,总爱在夕阳中横躺在阿雉殿前的步坡上,那时候的天十分湛蓝,张开双臂,连我都是太阳和天空的一部分。风吹起时,方戴上官帽的小小秦家世兄露出小虎牙,站在我的身旁,躬身道:‘郡主,醒一醒,殿下唤您用膳呢。’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回母亲的身边,然后在暮色中,我挥动着小小的帽子向他致意:‘秦谊,你人很好,赶明儿,叫我爹爹给你讨个最漂亮的媳妇。’他含笑点头,然后在夕阳陷落的时候消失在我的眼前。秦谊叫我乖乖活着,他用命换了我一命,故而,无论活得如何艰难,我从未想过轻生。我知道,死了就是完了,就像我爹爹、娘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