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妖就是老实!”虫老虎哼哼两声,“喝,一张百头蛟王!”
方非看得出神,冷不妨额头刺痛,不由哎哟大叫。抬眼望去一只马蜂大小的黑蚊子,在天上嗡嗡乱叫。它还没得意完,红光一闪,啪,巨蚊消失了,转眼一看,虫老虎吐舌添嘴、正在吞咽什么。
叮咬处痛痒难忍,方非伸手摸去,骇然发现,那儿起了一个鸡蛋大的肿包。
“你叫雷蚊叮了!”虫老虎说,“蹲下来。”
方非不敢上前,碧无心捅他一下:“去呀!”方非只好蹲下身子,虫老虎伸出猩红色长舌,舔了一下患处,舌尖过处,不胜清凉,方非再一摸,肿块消失了。
“虫老虎。”九阳君慢条斯理地说,“你养了雷蚊做点心,也该把笼子关紧一些!”
方非本想道谢,这一听不觉呆住,巨蚊由蛤蟆圈养,这虫老虎大有纵蚊行凶的嫌疑。
“乌鸦嘴!”虫老虎恼羞成怒,“有牌就出!”
九阳君叼了一张牌,恶狠狠打下:“一张狐神蓬尾!哈,臭蛤蟆,你完蛋啦!”
“唉,唉!”虫老虎毁得眼都绿了,“我该先出羽圣黄鵷的,不行,从头来过!”
“少来!你这张老癞皮!”
两只怪物在那儿拉扯不清,方非忍不住低声问:“碧无心,他俩在干吗?”
玩妖怪牌呗!树妖满不在乎地说,“牌上都是有名的妖怪!”
四面墙上挂满字画。走到楼道口,忽然传来细微的厮杀声,方非斜眼一瞥,声音来自两幅书法长卷,仔细看去,两幅字乱七八糟,草书里夹杂楷书,楷书里藏着草书,更离奇的是,文字一个个都是活物,正在那儿死命扭打。草书一方,楷书一方,两方阵营,敌我分明,以撇捺当刀剑,使横直为箭矛,远攻近守,厮杀得不可开交。
楷书数量占优,几个字围攻一个草书。草书如走龙蛇,笔试锋利,刷刷几下,就把一个楷字分了家,偏旁找不到部首,在那儿歪歪倒倒,立脚不住;也有草书给楷书生擒活捉,东拉西扯,扪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墨线,蚯蚓似的爬来爬去。
“怎么回事?”方非惊得叫出声来。
“嗐!”碧无心满不在乎地说,“王羲之的《黄庭经》又和张旭的《古诗四帖》干上了。”
“它们、它们为什么打架?”
“风格不同呗!互相看不顺眼,天天吵架,吵不明白,就要打架。前两天杨凝式的《韭花帖》跟米芾的《寒光帖》干了一仗,米疯子的笔力可不是吃素的,《韭花帖》输得凄凄惨惨,一天两夜都没复原。这种仗两天不打,它们就手脚发痒,除了王羲之的《兰亭序》没人敢惹,其他的可都打上瘾啦。”
碧无心在那儿唠唠叨叨,方非却听得两眼发直,这些有名法帖,他也知道一些。可上面的字儿互相打群架,那可真是天方夜谭。他发了一阵呆,小心问:“这些、这些都是真迹吗?”
“当然了!”
“红尘里的呢?”
“全是赝品!”
“什么?”方非跳了起来。
“你不知道吗?”碧无心瞅他一眼,似乎嫌他大惊小怪,“斗廷的红尘监察司专门干这事儿。只要发现谁的字画写出了神气,就用赝品偷偷换走。要不然,字画活了过来,还不把写字画画的裸虫活活吓死吗?”
方非定了定神:“什么叫写出了神气?”
“就是写字画画的人用心太过,无形间把精魂气魄写进了字画。这样的字画走了灵性,日子一久,势必成精作怪。早些年这种事还不少呢!南朝的张僧繇画龙点睛,墨龙飞上了天,佛堂画鬼,寺里百鬼夜行。从那以后,斗廷认为裸虫的书画越来越有神气。迟早还会出大事。于是设立了红尘监察司,把这一类字画收归震旦。只不过,写出神气的裸虫少得可怜,从古至今还不到一百个。这些年更是绝了迹,听说裸虫都不用毛笔了……”
碧无心说话时,一个草书寡不敌众,闪身跳到一旁的山水画里,以山水树木为屏障,跟一群楷书大捉迷藏。双方刀来剑往,不慎砍倒了一棵柳树。那画儿风云突变,雷雨大作,将那些字浇成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小墨团儿。墨团儿狼狈鼠窜,遁入一张牧马图,不辨东西,又撞上了一条马腿。那马儿仰首翘蹄,咴咴长嘶。画上的牧马人勃然大怒,纵马上前,将一群文字踩得七零八落,横撇竖捺到处乱飞。骑士还不尽兴,催马越过山水图,杀入书法长卷,左冲右突,冷不妨一个草书化作绊马索,将他绊了个筋斗,骑士栽落地上,又叫一群楷书战士摁住,揍得哀哀直叫。
这里人喧马嘶地闹成一团,楼上有人慢悠悠地说:“碧无心,出了什么事啊?”这声音落到方非耳中,少年心子咯噔一跳。
“没什么大事!”碧无心大声说,“《黄庭经》跟《古诗四帖》打架,惹到了韩干的《牧马图》……”话没说完,一群马儿猛冲过来,杀入文字堆里,乱踢乱踹,碧无心看见,忙又补充,“赵孟頫的《八骏图》和《饮马图》来帮《牧马图》现在是字画打架,一时半会儿还分不清胜负呢!”
“唔!”天皓白沉默一下,“我让你接的人呢?”
“哎!看我这木脑瓜子!”碧无心一拍后脑,空空作响,它苦着脸对方非说:“天道师就在楼上,你自己去吧!”
树妖僵手僵脚地去了,丢下方非一人,站在楼梯口前,心里浊浪翻天。一边厢,虫老虎和九阳君为了一张“獍犸王”,骂骂咧咧地互相拆台。
方非强打精神,走上楼梯,这楼梯是红尘里最常见的一种,放在震旦里却是十足的异类。楼梯盘旋直上,楼道正对书房,琅嬛草的烟云飘出门外,结成了一个个俊秀飘逸的符字。
凑近房门,方非探头张望,书架四方陈列,塞得满满当当。老道师躲在书堆深处,口衔烟斗,背靠花窗,定眼望着一本大书。屋内的光阴好似凝固住了,天皓白坐在那儿,就如一尊永恒的雕塑。
方非心跳加快,正想出声,老道师抬头笑说:“来了?坐吧!”手指一张靠椅,少年无奈坐下。
隔了一张书桌,两人直面相对。天皓白抖动长眉,一手托着烟斗,静静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平静柔和,落在少年身上,却如千针万刺。不知怎么的,方非心血上涌,一句话冲口而出:“天道师,你猜得对,定式考试,我、我用隐书作了弊!”
话一出口,方非浑身一轻,胸中闷气烟消。这一刻他才悟出,作弊的事情就像是一块巨石,长久以来一直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