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

作者:周梅森



    这一切都“俱往矣”了,钱凡兴想,下面要看他和李东方这届班子的了。

    时代大道在省委书记钟明仁任峡江市委书记时就规划过,限于客观条件没能上马。副省长兼省委常委赵启功做峡江市委书记时,一门心思建新区,把来自全国各地的三百多亿资金全套在了新区,真正造福省城的时代大道仍是纸上谈兵。这三百多亿如果用在时代大道上多好,大老板钟明仁的历史心愿就一举实现了。

    到了市建委小会议室一落座,钱凡兴又做了一番即兴发言,把这些关乎历史和现实的断想说了说,才让赵宝文副市长接着谈。赵副市长便又有板有眼地谈了起来,劲头很足,把钟明仁书记当年的规划和现在的规划进行了一番对比,得出的结论是:钟书记当年的规划现在实际上已经落后了,新规划可以保证在新世纪三十至五十年内不落后。

    于是,会议的气氛在三月和煦的阳光和春风中渐渐热烈起来……

    2

    在秀山二道梁子下车时,李东方注意到,省委书记钟明仁脸色不太对头,苍白如纸,谢顶的脑门和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只手老撑在左肋下,步子也显得迟缓沉重。钟明仁戴着副方框墨镜,眼神中的痛苦谁也看不出来,可李东方分明感到这位五十八岁的封疆大吏正经受着某种病痛的折磨。

    身边的大小干部们没谁敢提这个茬儿,大老板不喜欢人们特别关注他的健康。

    在二道梁子的山梁上,钟明仁摘下墨镜,居高临下眺望着远方寸草不生的荒凉景致,看了足有四五分钟,才回转身对站在身后的李东方说:“东方同志呀,你看看,啊?我们这秀山是不是有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啊?”

    李东方说:“钟书记,这意境作为生存环境来说,可不是那么美妙啊。”

    钟明仁轻声叹息着:“是啊,是啊,降水量本来就小,这几十年又没注意保护植被,土地全沙化了,让老百姓怎么活呀!所以,要根本解决秀山问题,非移民不可,树挪死,人挪活嘛!”停顿了一下,又指示说,“回去后,要好好总结一下以往的移民经验,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出现倒流现象。要迁得动,安得稳,住得牢,争取在三到五年内把秀山地区十八万贫困人口都迁到峡江市近郊去!”

    李东方连连应着:“好,好,钟书记,我们一定按您和省委的指示办!”

    钟明仁四处看了看,发现钱凡兴没来:“哎,你们钱市长呢?怎么没来?”

    李东方赔着小心说:“钟书记,钱市长正在家研究时代大道规划方案哩。”

    钟明仁“哦”了一声,把话题转到了时代大道上:“你们上时代大道是好事,有条件一定要上,总要出政绩做实事嘛。不过,我也给你们提个醒:摊子不要铺得太大,也别瞎吹什么几十年不落后!你们说不落后就不落后了?决策的依据在哪里呀?搞这么大的规模,资金又在哪里呀?民力不可使用过度,一定要量力而行!”

    李东方听出了钟明仁话中的不满,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个钱凡兴,简直是自找麻烦!这阵子走到哪里都抱着时代大道猛吹,新方案肯定早传到钟明仁耳朵里去了。人家钟书记是西川省的大老板,早在十年前就为时代大道定过规划了,你另搞一套,大老板能高兴?!便想向钟明仁解释一下:他们的新方案是在老规划的基础上搞的,还在务虚论证阶段,啥都没定。然而,却插不上话了。在李东方片刻迟疑之际,钟明仁已甩开李东方五步开外,和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聊了起来。

    钟明仁说:“秀唐啊,这几年你吃苦了,穷地方的一把手不好当吧?”

    陈秀唐笑道:“大老板,移民工作完成以后就好了,现在总算是看到亮了。”

    钟明仁也笑了:“哦,这么说,以前你们是生活在黑暗中啊?”

    陈秀唐迟疑地看着钟明仁:“大老板,你想不想听我说真话?”

    钟明仁站住了:“咦,你这同志问得怪,当然要你说真话嘛!”

    陈秀唐道:“说真话,我们就是生活在黑暗中!大老板,一路上您都看到了,这沙化的土地上连草都不长,人畜吃水都困难,根本不具备起码的生存条件,早就该移民了,可直到今天移民工程才正式提上日程……”

    李东方笑呵呵地插了上来:“哎,秀唐同志,你这话说得不凭良心了吧?省委可没为你们秀山少操心啊,移民试点工作早在八年前就启动过,我记得就是大老板刚当省委书记时的事嘛!那次试点迁移了两个乡一万三千多人,结果倒好,不到两年就跑回去九千多,我们助建的移民村里长满荒草,连房上的瓦和门窗都拆走了!”

    陈秀唐看了李东方一眼:“李书记,你说的这情况我不太清楚,八年前我还在省委研究室呢。后来听班子里的老同志说,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既有乡亲们故土难离的因素,也有安置上的问题。划拨给我们几个移民村的耕地大部分没落实,扯皮现象严重,乡亲们无地可种,不倒流回去怎么办呀?!”

    钟明仁挺吃惊:“秀唐同志,这个情况,你们秀山为什么早不反映?”

    陈秀唐苦笑道:“据说反映了不知多少次,连我都以为您大老板知道了呢!”

    钟明仁哼了一声,自嘲道:“我知道什么?那些好心的同志关心我啊,能推的还不都替我推了?”手一挥,“现在说定:再有这种情况你们直接找我!”

    李东方知道,陈秀唐真的遇事就找大老板,他和钱凡兴就没好日子过了,忙抢过话头:“钟书记,这种情况决不会再发生了,秀唐同志,以后碰到不好解决的问题,你只管找我和钱市长好了,我们都不会推,我们这届班子是负责任的。”

    钟明仁沉着脸,指了指李东方:“东方同志,你这话我可记下了,啊?!”

    说这话时,钟明仁的身子不由自主歪到了一边,支撑在左肋下的手抖了起来。

    陈秀唐问:“钟书记,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钟明仁笑了笑,勉强挺直身子,打起精神:“没什么,没什么,老毛病了。”

    一路说着,便到了二道梁子村里。许多灰头土脸的大人孩子围了过来,跟前跟后地看着他们发呆。这些大人孩子个个衣衫褴褛,目光呆滞,没有哪双眼睛透出对官员们的敬畏来。陈秀唐向钟明仁解释说,村里没有电,乡亲们都看不上电视,国家主席来了他们也未必认识。李东方被这些人看得直发毛,便想,老天爷,这十八万贫困人口全迁到他峡江地界上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