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屋

作者:迈克尔·道布斯

爱能直抵一个男人的内心。而恐惧,则能征服他更易攻破的那些部分。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佩妮向着乌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她从自己所住的伯爵府大厦出来,谨慎地走上人行道。天气预报已经说了好几天可能会突降寒潮,现在果然应验了,看上去是要大闹一番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躲开路上冻结的水洼,很后悔穿了双高跟鞋却没穿靴子。她在人行道边上缓慢地移动着,往手里呵气取暖。突然间一扇车门打开了,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弯腰下去,想告诉司机小心点,结果看见方向盘前的居然是伍尔顿。她对他笑了笑,但他却对这热情的招呼没有丝毫回应。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对她目不斜视。虽然一句话没说,她还是会意地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

“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早上的空气一样寒冷。

“你能提供什么?”她笑了起来,但看到他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时,心里升腾起微微的困惑。

他的双唇很薄,有好看的弧度,说起话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就非要把那盘录音带送到我家去吗?这样做真是太残忍了。我老婆都听到了。你这么做真的很蠢,因为她知道了,你还怎么敲诈我呢?没有报纸或电台会去碰它的,因为很有可能冒诽谤罪的风险,他们承担不起。所以你没法再利用那个来兴风作浪了。”

他没有说实话。如果落到图谋不轨的人手里,那盘磁带仍然能够毁灭他。但他希望眼前这个傻女人不懂这些。他的虚张声势好像有所收效,因为她脸上全是警惕。

“帕特,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他妈寄给我的那盘磁带!你这愚蠢的小贱货,别在我面前装了!”

“我……我没给你寄什么磁带啊。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情感袭击,她感到十分震惊,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呼吸有些困难。他凶狠地抓住她的手臂,痛得她直掉眼泪。

“磁带!磁带!你寄给我的那盘录音带!”

“什么磁带,帕特?你为什么要弄痛我……?”

本来如涓涓细流的泪水现在开始肆意奔涌。外面的街道开始被车窗上凝结的雾气隔开,她被困在一个疯狂的世界当中。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没有给我寄磁带,录了我们在伯恩茅斯干的事儿?”

“没有,真的没有。什么磁带啊?”突然间她倒抽一口凉气,吓得眼泪都掉不下来了,“录了我们在伯恩茅斯的事情?帕特,这太卑鄙了。但——是谁呢?”

他松开她的手臂,头慢慢垂在方向盘上。“哦,我的天哪,这比我想的糟糕得多。”他小声说道。

“帕特,我不明白。”

他面色灰白,好像突然间老了很多,脸上的皮肤像老旧的羊皮纸一样松弛。

“昨天有盘磁带被送到我家,录了党派会议期间我们在床上的整个过程。”

“你以为是我送去的?你怎么这么想我啊,你这该死的东西!”

“我倒希望是你,妮妮。”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带着嫌恶,大喊大叫起来。

他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关节都发白了。他向前看去,但眼神空洞。“我希望是你,妮妮。因为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完全不知道是谁在捣鬼。这事儿发生这么久了,这个时候才送到我手里肯定不是个巧合。他们不是要敲诈我的钱,是想让我退出领袖竞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耳语,“估计到下个星期二,我就完了。”

伍尔顿整个上午都在拼命思考和回忆。他毫不怀疑这盘磁带突然出现是因为领袖竞选。他想出了十几种幕后黑手的可能,甚至想到了俄罗斯人,但没有哪一种可能说得通。他走投无路了,只好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现在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接着他宣布要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

面对这样的难题,有的男人可能会决定悄悄隐退,祈祷颐养天年,不再有人来打扰。但伍尔顿可不是“有的男人”。他这种人宁可战死沙场,拼命抢救梦想的残骸。现在的他可以不计后果,拼死一战了。

午饭后不久,记者招待会顺利召开,他的心情非常坚决。时间紧迫,没法做什么正式的安排,他请媒体人士都到河南岸正对着下议院的艾伯特路堤去见他。他需要一个戏剧性的背景,所以金黄色的宫殿与大本钟正是理想的布景。摄影师准备就绪以后,他就开口了。

“下午好,我要发表一个简短的声明。事先道歉,我没时间回答问题。但我觉得你们不会失望的。”

他等着另一个摄制组匆匆赶到,将一切设备准备就绪。

“周二第一轮投票过后,好像只有三个候选人有望赢得最后的选举。事实上,我知道其他人都已经宣布他们不会参加第二轮投票。因此,就像你们所说的,这是一次‘三强争霸’。”

他停顿了一下。天真他妈的冷,还要宣布如此艰难的决定。他希望面前这群人也冻僵了。

“当然,我很高兴自己是三强之一,这让我万分荣幸。但‘三’可不是什么好数字。这场选举事实上并没有三个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党派继续坚持实践派的从政方法。这方法的成功已经得到了证实,并在十多年来让我们保持了执政党地位。要么就发展新的政策,有人将其称之为‘良心政治’,让政府更深入地参与——有人可能会说‘陷入’到世界上每一个问题的解决过程中。这就是所谓的‘老大哥’。大家众所周知,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记者们开始交头接耳,每个人都知道党派内部存在这样的分歧,但很少有人这么公开拿出来说。

“不管出发点多么良好,我也不相信着重在‘良心政治’上会带来多大的好处。事实上,我认为这会给党派和国家带来灾难。我相信这也是党内大多数人的看法。但正因为如此,如果这大多数人在两个候选人之中举棋不定的话,我们的未来可能会更加悬而未决。支持实践政策的候选人是弗朗西斯·厄克特和我本人。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个人目标阻碍那些我一直坚信的政策的实现,但目前看来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

天气寒冷,他的字字句句却好像冒着火,在空中螺旋上升。

“那个地方,”——他指着身后的下议院大楼——“对我来说意义太重大了。我希望由正确的人以正确的政策有效地统领和管理。因此,女士们、先生们”——他最后环视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摄像机和人群,抓住时机再吊吊他们的胃口——“我不愿意冒任何风险,现在有太多东西都处于‘覆巢之下,将无完卵’的状态。所以我宣布推出竞选,希望我的支持者们都会投票给弗朗西斯·厄克特。我衷心地希望他能成为我们的新首相。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淹没在数百声快门的“咔嚓”声中。他没有多停留,只是沿着河岸大步走向正等待着他的车。有几个人跑了过来,追着车跑了一截,但他的车已经远远开上了威斯敏斯特大桥,看不见他本人了。剩下的人站在原地陷入了迷乱与困惑。他没有留下任何提问的时间,没有机会想出什么理论或是刺探他这一席话背后的深意。他们手里有的就是他的这番声明,大家都只能直接登出来——这正中伍尔顿下怀。

他开车回了家,妻子正站在门廊上等着他,和那些记者们一样困惑。两人走进屋中,他伤感地微笑着。她允许他在自己脸颊上吻了一吻。他沏了茶。

“你决定多花点时间陪陪家人吗,帕特?”两人在餐桌的两边面对面坐下,她狐疑地问道。

“没什么坏处嘛,是不是?”

“但是呢?你总会有个‘但是’的。我明白你为什么必须退出,我觉得这样惩罚你应该已经够了。”

“你会对我不离不弃的吧,亲爱的。那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明白的。”

她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不想这么容易就放过他,“我会继续支持你的,就像过去一样。但是……”

“又他妈的‘但是’。”

“但你究竟为什么决定支持弗朗西斯·厄克特呢?我从不知道你们俩关系那么好。”

“那个特别有优越感的家伙?我们关系才不好呢。我甚至都不喜欢他。”

“那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五十五了,迈克尔·塞缪尔才四十八。也就是说他可能在唐宁街舒舒服服地做十二年首相,直到我死了入了土。而弗朗西斯·厄克特都快六十二了,他掌权应该超不过五年。所以选了厄克特,在我行将就木之前,很可能还有领袖竞选。同时,要是我能找到这盘磁带的幕后黑手,或者按我衷心希望的,他们在惨烈的事故中不幸丧生,那我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烟斗冒着蓝幽幽的浓烟,旋转着飞到天花板上。他继续着自己的逻辑分析。

“无论如何,我保持中立的话,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塞缪尔不可能让我进入他的内阁,所以,我就直接把选票拱手让给厄克特,他肯定要公开地表现点感激之情啊。”

他看着妻子,挤出一个笑容。从两人听到磁带内容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他妈的,事情还有可能更糟呢。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你觉得接下来几年做财政大臣的妻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