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历史

作者:黄仁宇



    当日宋廷反对和议一派最有力之辩辞为:国君须向异族行臣下之礼乃大失体统之事。然则反对和议也使国君之母无法南归,此又不免与传统之忠孝观念相违。此处不少历史家尚且忽视了一段事实:此时长江中游一带大部为盗匪占领,金朝正准备在当中设立缓冲国,并且已派遣投降之汉人渗透入宋朝之前方。更难于应付的则是与金交兵的时候,南方的财政尚在混乱状态,招兵也感到困难,即算各军仓卒组成,临安的流亡政府对本身之存在并无信心。

    公元1161年,即岳飞被平反那年,金人又准备南下攻宋,但战斗无定局,双方之和谈迁延了4年之久。几经冲折,金人容许南宋自此不称臣,每年岁币也减少10万。

    韩佗胄的悲剧下场

    12世纪最后几年,韩佗胄为南宋权臣,再企图推翻和局。他的父亲与皇帝赵构为姻兄弟,韩本人又娶皇后侄女为妻,当太皇太后秉政时,韩势倾内外,有权废立天子。他既为宰相又掌枢密院事,更领有太师头衔,自是能单独决定和战。只是他在南宋朝中极不孚人望,在私生活方面也有骄奢之名。所以他在公元1206年定计北伐却出师不利时,很少人同情他。况且这1206年又是多难之秋,更北的蒙古,铁木真在此时自称“成吉思汗”,在蒙古语内,这已相当于中国之天子,他的千秋功业正待展开,此是后话。刻下则金人在战场得势,胆敢向南宋要求韩tuo胄之头颅,却也真能如愿以偿(由一个礼部侍郎谋杀太师,事成之后才由朝廷公布其罪状,剖棺割尸将头颅送金)。不过事虽如此,也有作史者为韩抱不平,谓攻击他的罪名太多虚构,况且他的贤愚不肖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韩tuo胄为了一项宗旨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总之,这次和议成功,宋之岁币又增至60万,宋主也在文书中自称“侄皇帝”而称金主为“叔皇帝”。

    不出数年局势又大变。公元1214年宋廷乘着女真之金被蒙古攻逼得无暇他顾之际,终止交纳岁币。1232年再有一个更好之机会使南宋朝廷得报宿怨,此乃蒙古遣使向杭州,建议夹攻金人。这时候有些朝臣尚记得114年皇帝赵佶在类似情况下约金攻辽,几陷朝廷于覆亡的惨况。可是宋人对金仇恨之深,历时之久,已容不得谨慎之告诫,于是结盟成功。不料蒙古之灭金,亦似以前金之灭辽,只费时两年,也丝毫不借宋之助力。由于他们已于1227年灭西夏,自此成吉思汗的子孙便可以专心一致地对付中土内仅存的朝代。在这一点上,南宋的作为较金人略胜一筹,兹后他们仍在风雨飘摇的局面里支撑了45年。

    从宏观的立场上讲,南宋之和战问题与北宋王安石之新法有前后连贯之关系。这朝代不能在经济上突破,影响所及,其军事才积弱不振。

    公元960年赵匡胤初登极时,地方税收的权力仍在军人手中,国家的高层机构与低层机构尚能保持适切之联系。开封行**集权后,使此纽带逐渐消失。这帝国所能掌握之资源固然庞大,却缺乏适当的服务性质事业,使之合法合理周转。此中弱点所及,其损害超过全朝代319年和战关头之失策与犹疑。

    况且提到这段史实,尚要顾虑到一种历史名词的问题。我们无法忽略在赵宋王朝期间,中国展开了一种“商业革命”和“文艺复兴”的说法。这些名目初由少数日本学者发起,渐有西方及中国历史家效尤。革命为一种社会运动,一经发起见效,即不能逆转。西方产生商业革命时,影响到很多公众组织,法律上之系统此后即以商业习惯为依归,而中国近代史初期并未有这种体制上的改变。可是宋朝也确能用它的统计数字和它留下来的水彩画,使以后的观者读者领略到它炫人耳目的灿烂光辉。在绘画方面,当中首屈一指的无过于张择端所画的《清明上河图》。这图描画开封极盛时期,可能是金人于1126年进攻之前数年。全画幅长18英尺,表现出一种乡村到城镇的全景,各节各段时间不同。它的右端有乡人赶着上载蔬菜的驴子上市,朝雾还在树顶。画之左端表现着黄昏到临,行人已有倦态,他们折着遮阳伞,收拾各物,带着一片懒洋洋的神情。这两端之间有城门、十字街头、大街小巷、汴河河畔,又有一座拱桥位于市中心,上有各色人物五百余,身长不过1英寸;又有各色船舶二十余,有的船舱门窗之上加有凉篷,显系私人闲游之用;在街上有小贩发卖点心及刀剪,供应食物之处所高低上下不等,自街头之摊担至三层楼客房都有,所有售酒之处皆张挂着一种旗帜,上有三条直线,好像现代的商标,甚可能因为当日酿造是由国家专利,此旗帜即为店铺之特许证。船舶、驮兽、骆驼、车辆以及水牛拖曳之大车上所载各种筐袋圆桶等,证实当日京城拥有大量之商业。各店铺之门招像是依实物描画,船舶与建筑物之构造全部逼真。各种物品之机械设计可以与时人文字之叙述互为印证。

    《清明上河图》之为一种历史文件,举世无双。西方可与之比拟之图景,只有贝叶挂毯制作(BayeuxTapestry)差可算数。在物质生活上讲,12世纪的中国无疑的已领先世界各国。张择端的杰作证实了宋人所述“行在”(南宋国都)的繁华现象。开封并非制造场所,即已有如是之商业,则南方大城市地理上更为适宜,又有更多之资源,经济发展之最高点且在张图之一个半世纪之后,实际上其繁华可能超过图上之描绘远甚。由于绘图者之耐性,凡物一概不厌其详,由此也证实了马可。波罗所记载的情况(虽说这游客有他大肆夸张的性格)。

    只是纵然如此,还有待学历史的指出:这城市生活只替一个庞大的,并且以文辞见长的官僚机构服务。此和以后的现代欧洲不同,宋代中国之商业并不能产生一种品物的全能交换性(只有这种性格才能产生新的管制方式)。张择端图上显然缺乏信用机关、保险业经纪及律师事务所——凡此都未在当日出现。而《清明上河图》上有一所医生的住宅,门上标明其受有官衙之顾主,同时在文官系统中占重要位置之人物亦在图上显明之处出现,这表示在宋朝较进步的经济部门不能成为一般人民日常生活的领§导力量。朝代之富庶根据当日的标准,只是使一个庞大无朋的行政机构之管理人员生活舒适。它是一种被动性的事物,而不是一种筹谋协定的主宰,因之它不能成为国家高层机构和低层机构间的纽带。

    数字管理还没成熟

    现有的书籍每说到宋朝,总离不了提及公元1021年的国家收入总数为15000万,每一单位代表铜钱1000文。其原文出自《宋史。食货志》会计部分,但文内并未提到此统计之性质。然而根据当日折换率,以上总值黄金1500万两至1800万两之间,粗率地以今日美金400元值黄金一两计算,则上数相当于美金60亿至70亿。当时全世界没有其他场所,国富曾如此大数量地流通。

    虽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使我们对上述数字提出质问,我们也知道当时谎报数字和实际上通货膨胀都曾前后发生。但最低限度,我们可以说,宋代的经理者面临着一种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局面。当中足使情况混淆上下脱节的原因甚多,有时候,有些仓库储藏逾量而其他地区则短缺。在宋朝的财政报告里,谷米之石,铜钱之缗,绢帛之疋认作可以互相交换。实际上物品的价格则各地悬殊,有时同一地尚因时间与季节而有不同。官方的历史即承认,所有兑换率通常由抽税人片面断定,致使“民无所诉”。当包税者与抽税人相持不下时,也不能断定税收应各依每处的预定数量或者根据实情而伸缩。有些抽税人本身也将款项分配开支。有时候应收数与实际已接收解库的名目混淆,遗失漂没免除的钱物也不除帐。在复式簿记没有广泛使用之前,此情形也曾出现于西方,只是没有宋朝如此骇人听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