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的小自耕农使中国长期保守着传统的性格。这在有关王安石新法的争执时,即已揭露无遗,因为即使小本经营,农业工资也被限制而压至最低度。再因频年的战事产生了一批游民,免不了有的为奴为仆,于是以上的局势更不能打开。即由张择端图上也可以看出有大量廉价的劳动力。所以宋人有解决技术问题的能力,却无寻觅节省人力的动机。
儒学复兴不是文艺复兴
既然如此,他们的智能则朝另一方向发展,哲学上的检讨成为宋人精神上最大之出路。他们构成一种共同的趋势,将儒家的伦理搁置在佛家及道家的宇宙观之上,而称为“理学”。与汉代从美术化的眼光看世界不同,宋儒认为宇宙之构成包含无数之因果关系,而人之能为善,与自然法规(他们称为天理)相符。这种说法造成一种新的社会心理:一方面这批哲学家畅谈个人观感之性与命,另一方面却又在集体生活中并不感到被拘束。当然宋朝的国事与这种立场有关。从知识上的“宗谱”看来,宋代的理学家都受到一个称为华山道士陈搏的影响;以个人来讲,他们却都曾卷入当时的政④治纠纷之中。在北宋时,程颢程颐与周敦颐要不是直接反对王安石就是间接地与反对新法的人士接近;在南宋朝中,朱熹首先反对与女真人议和,后来又改变立场与主战的韩tuo胄作对;陆象山因为一本向皇帝的奏书大言不惭而被参劾。因此无一例外,他们都因对时局的意见而受到检举,他们所提倡之个人道德性格包含着一种“反对派”的意义,只是他们以含蓄的态度表现,不公开活动罢了。
分析比较以上各思想家的理论属于哲学的范围,这方面已有不少中国、日本和西方的学者从事,其研究结果也已载入各种书刊。历史家无从否定理学家增强了以后中国儒生的正直观念和坚决的态度。可是他们讨论的范围纵使渊博,彼此间的不同纵然多途,今日看来,他们的立场仍是过于单纯,他们仍无法脱离一种被安排的环境,即一种大而无当的官僚组织治理一个大而无当的农民集团。在这前提之下,他们的主静与主敬,和西方文艺复兴时的人物观感不同。后者自由思想之展开,与当日趋向商业化的运动同时。但丁(Dante)抛弃了衰落贵族身份而参加了富豪政④治圈;乔叟(Chaucer)为伦敦一位关税监督所雇用;从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至伦勃朗(Rembrandt),他们的赞助人或为教皇或为大绅商。与之相较,上述5位宋朝的哲学家和他们无数的僚友全穿着中国官员之袍服,他们是官僚的教师。
然则中国缺乏商业革命,不能产生文艺复兴,乃是因为地理环境与技术因素,而不由于意识形态。宋朝亘319年的奋斗,只证明了中国的南方虽富庶,仍不能在组织上做到整体化,因此敌不过以简单与粗枝大叶精神所组成的北方国家。
宋朝的覆亡蒙古人最后一次对宋战争采取一种大迂回的战略。最初向今日四川南下的攻势贯穿至越南,次期的战斗指向襄阳樊城,围城之战即历经4年多的时间,从公元1268年的秋天到1273年的年初。这隔汉水对峙的双城陷落之后,忽必烈的元朝即未再遇到实质上困难,他的军队一路顺着长江而下。
南宋最后一个重要的宰相为贾似道,他是一个雍容大度而显有心计的人物,可是他既无力作战,也缺乏实力讲和,只好以一切如常的态度使人民不致恐慌。在朝代最终阶段,军需问题恶化,因为抽税与印钞两种办法都用到极端,贾最后采取了一个方法,即由政府强迫购买民间私田,所收购的以每户超过200至300亩之外土地的三分之一,实行的地区在长江三角洲上之六府,此处既为全国最富庶的地区,又近在咫尺,仍受宋廷的确实掌握,所付代价只需少数现金,其他杂以各种不同的价券,这恐怕与征用没收区别不大。虽说为公意所不直,有了皇帝的竭力支持,所有购田的计划仍如案完成。而这田土收入使南宋朝廷又撑持了约12年。但最后贾似道仍向忽必烈求和,只是没有反应。在1275年他亲往长江督师,因战局不利被撤职,最后被谋杀。次年元军入临安。再三年之后,元水师与宋之水师交战于广东崖山海上,此时宋主为一个幼童,因战局不利由臣下背负跳海而死。所以赵宋王朝亡于公元1279年。
当时人多不明了技术上复杂之处,也有人对贾似道尽极口诛笔伐之能事,好像宋朝之覆亡全是他奸险及政策错误的后果。贾似道确曾在主持国计时有支吾之处,事在1259年忽必烈之兄蒙古主蒙哥死于四川合州,蒙军后撤,忽必烈北返筹措选举大可汗事。贾似道在此时虚张声势宣称宋军大胜而居功。传统的历史家借着这错误和其他小事指斥他为奸臣。其次,其为人可鄙之处,也被提出。贾似道年轻时喜欢享乐,不时在西湖上张灯设宴。有一次皇帝看到湖上灯烛辉煌,便说,看来贾似道必在潇洒自如。事实上也果真如此,不过这是他被派任为中国最富庶朝代之最高品位官职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