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因素
这是谁的过失?我们是否要责备宋代的**者,他们过于轻举妄动?要不是他们的失败,何以1000年后,无人再敢尝试以货币为管制的基础?是否咎在忽必烈?他一心只顾到战胜取功,而未将中国本部构成一种系统?是否我们又要谴责明太祖朱元璋?他是否对宋朝的失败反应过甚,因此才把钟表向后倒拨,超过了任何合理的程度?是否清朝皇帝也有罪愆?他们一心只想做中国式的天子,而不敢真实地恢复中国固有文化的长处。甚至今昔情况已有不同,他们生活在17世纪和18世纪,应当对外间世界多几分认识?简单的说,从短视界看来,以上假定,其中一个或是全部都可以经过一番搜集,构成令人置信的专题。
但是把这些事迹摆在一起,前后贯通地看来,我们觉得当中有无可避免的地缘政④治因素在,它的影响超过所有历史人物及各朝代作为的总和。本书在前述各章内,前后提出各种议论,综合起来都可以归并于亚洲大陆整体性所赋予历史的影响。既有2000英里容易被人侵*的前方,中国不得不构成一体,于是才能生存。战略上的需要不仅要顾及攻势的力量,能对沙漠地带有冲击力,尤其要整备后方,造成长期作战的持久性。更重要的则是,要有后勤的能力支持以上两种要求。在这些条件之下,断定了数量的优势超过质量。亚洲大陆的气候如是,所有的皇帝与中枢主政的官员,不得不经常想起饥谨和可能引起谋反和叛乱。如何使生活更丰富优渥只能摆在这些顾虑之后。另外要防制地方力量威胁中枢,则贵族的庄园不容考虑,在此情况下只有向个体农户直接抽税。简单均一成了当中最重要的原则。开庭审案在这种体系下不容易,法庭的用费以及训练一批精通法律的职业人才都得再三考虑。有了以上的前提,则在经济上比较合适的安排,如唐宋之交“五代十国”时,南方比较有效率的国家设施都不能经久。中国历史上的大帝国如汉如唐都是建立在粗线条的基础之上。宋朝对货币的着眼较为前进,可是结果仍被比较落后的明代制度席卷。清朝皇帝的优点和劣点已经摆在眼前,从历史上长期合理性的观点看来,他们等于被邀请松解一个宪法上(此指不成文宪法,亦即基本的组织)的死结,他们文化程度较低,至此反成长处。因为他们无牵挂,所以更能一视同仁。他们也更能心甘情愿地学习,因之他们施政纲领有社会环境的支持,它总是重视最主要的事物,也注意于满足人类最基本的要求。
于是,有一个可怕的情形要预先提出:有朝一日中国被迫改造,革命程序定要推翻1000年来之所作为。在西欧和日本,以商业上的条理治国可以从组织中层发动,商人可作有效的贡献,中国则需要将商业条理与组织加于成百上千的官僚或以亿万计的农民头上。而社会的习惯又一向不注重民法,内中私人财产权有了君子不言利的习惯,又用自我抑制,对人谦让的教条阻塞正当的争辩,结果只有使真伪不分,上下颠倒。有了这些复杂的因素,来日的革命要将这一切清算,必定会旷日持久,也会悲痛惨切。
社会经济方面的限制
现在我们可以再从1800年的立场重新检讨朝代循环说:乾隆的记录不如他说的那么完美。一开始,他并没有接受一套完善的财政系统,有如最近的研究所发现。也象和坤事件所显示,他生前有不少难为人言的事迹,当时仔细的遮羞,事后才逐渐暴露。传统官僚主义的作风,真理总是由上至下,统计数字反映着上级的要求和愿望。“十全老人”的“十全武功”主要是由汉人组成的“绿营”担当,他们曾遭受严重的损失,只是没有对外公布。白莲教为一种秘密结会的组织已有多时,事实上也在他御宇的最后数年内公开叛变。
与群众暴动密切相关的,是由于过去150年内部的和平和繁荣引起人口的激增。迄至1800年,中国的人口已接近或者远超过3亿。无可怀疑的,在满清前4个皇帝在位期间,他们统辖的人口已经增加一倍。在这农业国家内,劳力即是资本,农业上的剩余很难转移到其他方面去生利,只方便地用以支持人口。可能开拓的新耕地日见稀少,这国家就不幸地落入马尔萨斯的“惨淡的科学”范畴里去。马氏的人口论与法国大革命同时,只比乾隆去世日早了10年。
接近1800年。山西之票行已开始在各大城市设立分行。苏州和南京地区间,丝织品的缎机据称数以万计。制盐业、铜矿和瓷业的制造雇佣了大量劳工。这些传闻通常零星地载于各种资料之内,缺乏详细的记载陪衬,有时使现在的读者感到迷惑和怀疑。实际上这些情形最多不过表现,迄至欧洲工业革命之前,中国仍有若干财富单独集中的例子,为西方所无。可是这些零星的情节不足以构成一个系统。如果我们一定要用资本主义这一名词的话,我们一定要想象其为一种组织和一种运动。一个社会要从“农业的系统”转变而为“商业的系统”之际,不仅它的法律工具要全部调整才能适应新环境,而且所有人民也要经过相当的准备,然后他们之遵守新法,才具有一种社会的强迫力个人及各公司给予彼此之信用,所涉银钱证明私人财产权已经固定,所以分工合作,将服务及货品互相交换已是不教而能,也不待劝说而自愿参与。因此,症结不在于财产之多少,而是这财富如何才能交换而用于投资,使它继续成长生利。及至今日为止,所有的国家有了如是一段的突破经验后,即发觉其转变无可逆转。中国在1800年毫无与这程序接近的征象。所以将上述例外的情形集合起来,而称中国已有了“资本主义之萌芽”实无意义,这等于说一个小孩子不称他为小孩子,而勉强叫他为“预备成人”。
清朝实用主义的局限
清朝在学术上以“实用主义”著称,在1800年前,好几部伟大的小说已经出现。可是这里所称实用主义只不过说当时的学者不效法宋儒之作形而上的揣想,也不学明儒之接近于参禅以求顿悟。他们仍然缺乏一种物质上的环境足以使他们独立地思索。所以也无法脱离根深蒂固的社会价值,这些社会价值既已于官僚的经理管制结不解缘,他们也就信而不疑。这一批思想家更正了过去学者若干的矫柔造作,可是所谓实用主义者紧随儒家经典和历史,始终无法产生一种透视的眼光,看到肉眼之所不能见。实用主义有何用场?还不是脱离一种思想系统以便制造另一种。象培根和笛卡儿所发现,科学因长久的和坚持的“不相信”而产生。清代的实用主义者无此彻底,他们也没有希腊科学家的程度,相信自然法规需要不断地展开(这种想法日后对欧洲的文艺复兴产生了作用),且清朝的实用主义尚不能产生有如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多元形态。
清代的小说也实有它们独特之处。他们将当时的生活状态以极悠闲的态度写出微细之处,非其他文字所能勾画。可是从历史学家的眼光看来,这些小说仍为官僚主义之下的产物。《红楼梦》带着唯美的色彩,过度地追怀过去,过于感情化,过于女性味;《儒林外史》极端讽刺,却好象一部论文集。作者之愤怒和自我怜惜表彰着他们生活范围之窄狭,他们的读者与爱慕者想必深切地了解而具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