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历史

作者:黄仁宇



    这样的情况不是上端有了变化,诸事即可解决。当社会下面各阶层仍无法管制,而且上下之间适当的联系尚未形成的时候,威士敏斯特的人物换班不足以构成任何突破。我们必须注意问题症结在整个国家组织,不仅是权力的分配或执政者的个性。

    当16**年威廉和玛丽,亦即荷兰的王子和英国公主出身的王妃同为国家最高主权人时,重新构造全国的工作已大致完成。几十年来的混乱已使全国土地一般有了合理化的解决。陶尼(Tawney)所说土地换主以打仗的方式完成,要比法庭告状来得省费。一个实地上的测验来自1692年。当日土地所有权已经过如是之进体化,是以新收土地税用不着包税人。因为如此,新税以**管制的办法征收,得款每200万镑,全部缴入财政部(Exchequer),此为前所未有,税收亦超过历年各项收入之总和。

    自特权法庭被国会取消之后,习惯法法庭即以试验性质施用衡平原则作判案的一部分根据。最初不过是承乏的办法,不久衡平法也造成成例,脱离了凡事都是临时的观感。这两种法律的并合,已为日不远。16**年贺尔特(JohnHolt)为首席法官,他指示以后习惯法处置商人案件时概照商业习惯。这对一般人民的生活有极大影响,尤其是关于遗传典当、动产处置和不履行契约之赔偿等。

    事实上奥伦治家的威廉对英国事物没有深厚的兴趣。玛丽承继斯图亚特王朝之名,不过是个凡事依从的妻子。他们可以被拥戴为国王与王后,无非表示下端的改组已大致安定。这时,元首对国事缺乏成见反可视作一种长处。有了这样的改组,国会至上至此成为事实。私人财产权被确定,也成了新政权的施政逻辑。内阁制和两党制出现已指日可待。

    1693年的皇家矿法(MinesRoyalAct)取消了国王自所有矿砂内提取金银的特权。过去这规定阻碍着工矿的发展,新法案对新投资极有引导力。次年再有英伦银行诞生。新银行贷款于政府,使公债从此成为一种永久制度,国王个人再不对之负责。事实上威廉与玛丽尚为这银行首一首二的股东,可见得公私之界线已划分明白。有了这些举措,英国之现代化已具定型。毫无疑义,国事之决策从兹可以用商业原则处理。

    16**年的革命以“光荣”称,不仅因为只有极少流血,也因为这革命将几十年来的成果一并收纳。这是一块新的里程碑。以后只用司法决定何者为合法何者为不合,即可将体制内不应产生的技节铲除了。

    自此我们再重新检讨以货币管制的三个条件,亦即信用之展开、经理与所有权分离、服务之全般活用,也可看出英国在18世纪初年已充分与之相符。自从1694年成立英伦银行,这国家经验到的信用膨胀有了现代尺度。1702至1714年国家岁出由500万镑增至700万镑,同时期内国债由1300万积至3600万镑。马尔波罗公爵(DukeofMarlborough,邱吉尔之祖先)能够打败法军,得力于十多个欧洲大陆的城市贷款支持他的军事行动。贷款的人一听说伦敦商人全都支持英伦银行,不待劝说即解囊。这也可算得第一次“国际货币基金”所做的投机主意:现代战争之具商业性,自此更明显。读到这里,也可以欣赏鲍尔教授所说“资本主义之成功端在它与国家互为一体,它本身即是国家”的意思。

    英国既已发展到这程度,她于是在国际财政界突出于荷兰之前。过去荷兰垄断了船舶的海上保险,即英国船只在17世纪也由荷兰保险,现在英国取而代之。一般看来,凡是荷兰能做的事,英国只有做得更好。其秘诀在于将国家经济的下层机构发展之后,以习惯法和衡平法结合用作新体制上下之间的联系,于是农业之财富和商业之利益有了交流的孔道。两种事业也可以彼此扶持。英国的乡绅与新兴市民阶级相得益彰。自詹姆土一世从苏格兰到英国践作以来,宗教上的争端经常使国家处于动荡的局面里。可是在现代人的眼光里,这宗教争端已毫不相关了。当然,所有工作并未全部完成。更多圈地法案还待通过,农业土地才能极尽其用,付费公路才能修筑,农业剩余的劳工才能转用到城市。他们构成了城市间的无产阶级,为新兴工业廉价劳动力之来源。可是至此一种无可逆转之处业已到达。英国人一眼看回去,他们总可以视16**年为他们历史上一块重要的里程碑。其他行动或受调整或被逆转,而光荣革命的结果永在。

    中西对照

    以上所说与中国历史有何关系?

    这些不是天方寓言。所述也并非偶然出现之事物,只在出现的国家里有效。人类需要自存的天性使他们不断屯集物资,终于在商业之间找到实践的满足。它所创造的式样,以后成为政④治体系的施政原则。这些办法有好处,也有坏处;它们可以被歪曲,庸俗化,而且滥用。可是当中所有财货和各种服务都应当能互相交换,也能由法律监视的原则已不可磨灭。它已经打开了科学的探讨和技术的引用。它已经使人类的生活更为富丽;它已经被视作将世界各国分等级的标准。这种物质生活有马基维利、霍布斯与洛克等人所予意识形态的支持,已经成为西方思想的重要体系。在20世纪末期,世界历史成为一元之际,我们看不出在研究中国历史时如何能忽视资本主义产生的的过程。威尼斯银行下接阿姆斯特丹银行,更有英伦银行,也和意大利之文艺复兴、北欧文艺复兴与英国文艺复兴印证。这已不是单独且分散的例子,而是前后互相贯通的史迹,业已摆在中国人应走的道路上。说来不怕粗略,从直率的眼光看来,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也可以视作对这种挑战的各项反应。我们所能想象的结局,也无非大陆整块土地上产生的中国文明和这西方的海洋文化汇合。

    过去历史之发展未达适当的纵深时,中国之**者和历史家同有将中国应做的整备看轻的趋势。中国的革命通常被与明治维新相比。其实日本在德川幕府时期有带竞争性的诸藩,已有将他们的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或按照商业条理处置之姿态。各封建领主之下有“藏元”,亦即营业经理。银行业称“两替屋”者,有的尚为幕府汇款,有了几百年历史。批发商叫“间屋”,也构成各种“组”。同业公会称“株仲间”。道路交通网称“五街道”者已将各大都会联结。“宿驿”遍及各地,通信则有“飞脚”。海船之定期航行者称“回船”,又兼理保险事业。所以,构成资本主义货币管理的主要因素大多已在事前存在。明治维新不过在这种种商业因素之上加了一个总揽一切的政④治组织,资本主义的体制即此就绪。

    中国历史也不能与俄国革命相比。中国缺乏彼得大帝以来种种西化基础,同时无隶农制度,他们在100多年之前尚在帝俄里存在。严格说来,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无从对中国人提供技术上解决问题办法。《**宣言》一向被称为革命行动之指导,读时应当注重其实际上对问题着手之步骤。“革命之生产方式”仅能由经济组织最前进的国家执行。共∕产主义者不当另外组劳动阶级之党抗衡。这些都已写在《宣言》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