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最爱

作者:玄默

  报纸上很快就出了头条新闻,著名导演程某因聚众酗酒,酒驾后翻下公路,重伤不醒。

  华先生走时告诉顾琳,留下这些人的眼睛,嘴,手。她一切照办,最后把福爷等人搬上同一辆车,带人把他们撞下盘山路。

  裴欢被紧急送往著名的外资医院,私人经营,因而费用高昂,且极重视保密,一般都是明星或不方便公开身份的人入院。

  敬兰会封锁了整个医院,隋远也很快赶过来。

  裴欢的右手被刀刺穿造成贯通伤,肌腱断裂,神经也有不同程度的撕裂,必须手术。隋远并非骨科专家,但顾琳叫他过来想必是看出华先生情况也不好。

  裴欢被几位专家推进手术室,大家稍稍放心,和顾琳先去和院方安排病房,他们回来却看见华绍亭还在手术室外等着。

  隋远急了,低声警告他:“三小姐伤成这样,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先去病房里歇一会儿。”

  华绍亭的脸色非常不好,他想说话却因为气闷开始咳嗽,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隋远扶住他往旁边看了看,顾琳立刻拿他的药过来,华绍亭摇头喘出一口气,“没事。”

  隋远跟他急都没用,让顾琳倒水盯着他先吃药,终于缓过一阵。

  “你镇定点,别紧张,她只是脸上有点被打的轻微外伤,这些都没事,顶多是手。”隋远说得倒容易,本来是为华绍亭着想,他的病绝对不能有激烈的情绪,他想尽量让他放松,结果说到华绍亭只剩苦笑,“好好,顶多是手……我十几年骂都舍不得骂一句,今天看她被人钉在墙上……你可真会安慰人。”

  顾琳替隋远接话,“手外科和骨科的专家都过来了,一定有办法,先生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事,我是怕她一会出来看不到人。”华绍亭坐在一旁等候的沙发上。隋远上下观察他确实不再憋气咳嗽了,总算腾出时间,去和医院其他的医生交涉。

  他刚一离开,华绍亭就转向顾琳问:“你让他来的”

  “是。”

  华绍亭的衣服蹭到裴欢手上的血,他这会儿披着自己的外衣,低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顾琳声音发颤:“先生刚才……”她想说她看见华绍亭呕出血,但是被他盯着不敢再往下说。

  “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隋远,这是命令。”

  顾琳站着不动,很久很久不说话,最后她半跪在他手边,忽然伸手握住华绍亭。

  他并不意外也没怪她。

  华绍亭叹了口气,覆在她手上,变成一个安慰的姿态。他的手指凉,但是很平和,像他的口气,“你不用这样,我很清楚自己的病,今天是因为太着急,一生气就带出血来了,不是大事。”

  顾琳哽咽着摇头,她极力控制自己,最后断断续续地说:“我伺候先生这么久,好歹也知道一点,如果出了血……”

  先心病发展到咳血,几乎就是心衰竭的症状……她捂住嘴,这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华绍亭长长地喘一口气,然后说:“是啊,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一定逼我赶紧手术,一天消停日子都没了。”说着他揉了揉眼睛,又自嘲地摇头笑,“还有这边的眼睛,最近也麻烦,真是没一个好地方了。”

  顾琳紧紧握住他,“先生的病不能再拖,考虑考虑隋远的话吧。”

  “他说能把成功率提高到60%,还不够。”华绍亭盯着手术室的门,“我还没死,就有人这么大胆子,我要真出不来了,你说……她还能活吗。”

  顾琳浑身一滞,低声说:“三小姐出事也有我的责任,要是我能早一点得到消息……三小姐的手就不会……”

  华绍亭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才拍拍她,“这次不怪你。你要想瞒我,只要当做不知道。”

  顾琳想起陈峰和她说过的一切,她最终没那么做。她故意拖了时间,让陈峰把人撤回来,把责任推给蒋维成,当做敬兰会的人被蒋家拦了,一开始就没发现三小姐被带走。然后她才匆匆忙忙去通知华先生事情不对,再去追再去查,等他们到了之后,裴欢不死也伤。

  可惜这女人命大,只伤了一只手。

  顾琳不是怕死,终究是怕华先生。

  这六年没白费,顾琳知道他心思太深,事后装作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信,最后她和陈峰都会被牵连出去。

  不如走一步险棋,赌他关心则乱,眼看裴欢受伤,过错全部砸在了蒋维成身上,他没有时间再追究自己人的问题,对她不会再有疑虑。

  顾琳心里百转千回,庆幸自己没有做错。她看向身边的人,他并不端什么姿态,懒而带着病态,但他任何时候都居高临下,她甚至不知道除了这样沉默地守在他身边,还能再做些什么。

  她还想说话,但华绍亭已经松开手。

  顾琳只好站起来,退到一边,忽然说:“先生为了三小姐不肯做手术,但先生想没想过自己,想没想过……我们。”

  她说完就后悔,可今天大胆的事情做了这么多,不差这一句。何况她看他硬撑,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

  华绍亭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停了一下才转身看她,不答话。

  顾琳继续说:“我们这么多人为了华先生而活,为了敬兰会而活。我愿意为先生赴汤蹈火,隋远愿意为先生竭尽全力,还有敬兰会上下。”

  他淡淡地没什么表情,反问:“这是嫌我不负责任”

  “不,这是我的实话,先生罚我我也认了,总要说出来。”顾琳看着手术室,“先生不是只有三小姐一个人。”

  华绍亭笑了,他往旁边靠了靠,倚在沙发扶手上闭上眼,过了很久,顾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却低低地回了一句:“可是她只有我。”

  四周再也没有人说话,空荡荡的医院走廊,还不清楚手术到底会进行多久。

  华绍亭想起刚才,在来医院的路上裴欢清醒过来,一开始她情绪非常激动,他死压着她的手脚,不让她乱动碰到伤口。

  裴欢一恢复意识疼得说不出话,最后看清了是他。

  她看见他之后又闭上眼睛,他不问也不安慰,沉默地抱紧她。裴欢终于安静下来,一路到医院。

  医生过来把她推走的时候,华绍亭俯下身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告诉她没事,先做个手术,裴欢点头。这一路,她一只手整个对穿的伤,硬是从头到尾都没出声。

  将近三个半小时,手术终于进行完。

  裴欢先被送回病房,华绍亭等着医生过来说具体情况,“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复问题,肌腱断裂和撕裂伤比较严重,幸好没有感染,手术比较成功。但之后手部功能肯定受限,还需要外科修复……能够恢复到什么地步……不好说。”

  华绍亭一直坐在沙发上,那些人站着弯腰慢慢地和他说,他咳了两声抬眼,“什么叫不好说”

  两个医生彼此对看不敢说话,磨蹭着又试图解释:“嗯……应该……只要尽力,日常的话慢慢来没什么问题,但负重和运动肯定受限。”

  隋远过来解围,“三小姐醒着,你先去看看她吧,我来和他们说。”

  华绍亭点头起身,又和顾琳吩咐:“你也去盯着,她不留在医院,过两天我就带她回去。你们交涉好,需要的一切都在家里安排,包括后期的康复……把这两个人请回去。”

  “是。”

  他一个人去裴欢病房,里边安安静静,夕阳西下的时候本来就暗,一拉上窗帘,彻底没有光。

  裴欢的手放着不动,局部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去,她感觉不到疼,平和很多,总算松了一口气,听见门口有人进来,她回身看。

  华绍亭坐在她床边,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谁都没开口说话。最后,他起身按开了床头的灯,总算能看清彼此,他盯着她叹气。裴欢动了动没受伤的左手,向着他伸过来。

  裴欢嘴都被自己咬烂了,脸上被打肿,敷过一会儿,现在看起来还好。

  她伸着手,轻轻地说:“你抱抱我。”

  华绍亭拉着她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手指抚平握紧,却没动,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得裴欢再也忍不住,颤抖着用力捏紧他的手,哽咽地说:“我害怕……你抱抱我。”

  他顺着手的动作把她拉起来,抱着她压在胸口。她把脸贴在他颈侧,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道让她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她控制不住倒抽气,拼命抱紧他,死也不松手。

  他还是叹气,拍她的后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在呢,没事。”

  她点头,然后不出一声。她的脸埋在他怀里,他肩膀的衣服渐渐湿润,最后蔓延一片。

  裴欢哭得很痛快。

  他知道她是真害怕,没见到他,她一声都不能吭,这就是他养大的倔丫头。

  裴欢揪着他的衣服,微微发抖,“除了手,他们……我晕过去之后怎么了”

  他还是那么淡淡的口气,但说得肯定而强硬,丝毫不容置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她终于抬头,泪流满面地捂住嘴,他看她还想咬自己,拉开她左手,“哭吧……别逼自己。”他慢慢地重复,“我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听见了吗”

  裴欢点头,安静地坐在病床上,没有脾气也没有棱角,脆弱到他什么都不能再问,他看着她无声无息地哭,最后吻她的额头,“裴裴,你也为我想一想。”

  她哭得更凶,终于全盘崩溃。

  他心疼她,看她这样,他简直要发疯,可他没这个权利,他还得好好地替她撑下去,她害怕,他就不能疯。

  华绍亭俯下身,他的脸就贴在她脸侧,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要还想任性,直接拿刀来捅我,别再让我看这种场面。”

  她闭上眼睛,小声叫他:“哥哥。”

  他终于笑了,“我是作孽太多,这辈子才栽在你手上。”

  这二十年,没人敢直呼华先生的名字,只有裴欢,她小时候没大没小,大了更被宠上天,外人在,她还能叫他一声大哥,如果只在海棠阁,她一直连名带姓地四处喊。

  只要犯了错,一委屈,一害怕,她才老老实实地叫哥哥。

  这就是她服软。

  裴欢精神受了刺激,一放松下来累得很快又困了,华绍亭守着她休息,她躺了好一会,忽然又抓着他惊醒,“我不想留在医院。”

  他点头,“过两天就回去,现在还不行,还有两个小手术……别怕,我陪着你。”说着替她把灯关上。

  病房里很暗,裴欢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床边的人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换,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就只有一团淡淡的影子。

  裴欢低声说:“我一直怕医院。老是想起……那天晚上。”

  “裴裴,你今天太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别胡思乱想。”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她却不肯听。

  “我已经不想和你争,只是想不通。”她看着他的轮廓,“有多冷血才能下手不要自己的孩子我一直都想问,那天晚上你是怎么下的命令是说让他们带我去处理掉,还是……”

  华绍亭侧过脸,咳了两声摇头,“我不要孩子,要是别的女人,大人孩子我都不留。但是……”

  裴欢很疲惫地笑了,“但是那次是我不懂事,你才格外开恩,留着我了是不是”

  他不说话,这个问题她问过。

  今天也一样,裴欢实在不想再想了,她现在累得只想放下一切。她并不生气,六年过去,她也这么大了,早不是单纯的小姑娘。

  只是不甘心。

  她其实心里不信他做得出来,就算他是人人都知道的冷血动物。

  但只要还是个人,总有本能。

  华绍亭伸手环住她,慢慢地拍,“睡吧。”

  她心里翻江倒海,哪怕他就肯解释一句,她都能为他找到其他借口,但他从来不否认。

  裴欢松开他的手,翻过身再也不说话了。

  华绍亭守着她,直到她确实睡着了之后才起身。

  他压低声音咳嗽,一开门出去,医院走廊里白晃晃的灯让他眼睛看不清东西,他靠墙站了好一会儿,伸手擦了嘴角,嘴里带出来的腥气弄得他很不舒服,出去倒水漱口,终于痛快了。

  他盯着洗手池里暗淡的血丝面无表情,打开水冲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