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最爱

作者:玄默

  一个下午过去,裴欢一直没有回去找丽婶。

  丽婶在院子里忙活了一天,觉得有点累,泡了茶在院子里等她。后来夕阳西下,日光没了,风里还是有点凉,她又坐回屋里等,眼看过了六点,裴欢还是没回来。

  她心里有点着急,想联系会长问问情况,突然有人在外边敲门。

  如果是裴欢回来了,肯定不会这么客气,这种动静,来的一定是外人。

  丽婶很谨慎地过去开门,门外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虽然刻意板着表情,装一副神色冷峻的模样,到底还是眼睛透着笑。

  丽婶毕竟是街上的老人了,她靠在门边打量了两眼,就看得出这年轻人举手投足应该不是敬兰会的人,她以往从没见过。

  丽婶心里转过很多念头,一直盯着对方没说话,这年轻人倒也不客气,直接开口告诉她:“你要等的人去了海棠阁,后来她出来上了一个女人的车,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城了,不用再等了。”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那年轻人来这里的目的仿佛只为了传话,再也没透露任何信息,说完很快就走了。他身手利落地上了车,眼看着是往离开兰坊的方向去了。

  丽婶马上联系会长,陈屿这两天为了军方的干预忙得焦头烂额,显然也不知道丽婶说的人是什么来历,他没有派人去接裴欢走,也没有让任何不认识的下人去海棠阁守着。

  那座院子空了两年,监控都没有再开,这一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没人清楚。

  那天最终还是韩婼赢了。

  她说得对,不需要任何威胁,裴欢最后自己乖乖跟她走,上了她的车。

  韩婼一路开回兴安镇,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直到天都黑了,才终于转下高速。

  裴欢发现这地方实在偏僻,她回头远望沐城,灯火遥远,早已经看不清城市的轮廓。

  路旁渐渐只剩下荒芜的林地,顺着小路七拐八拐,才到了镇上。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等到了兴安镇,裴欢才问她:“你来回跑这么远,就为了看一眼海棠阁?”

  韩婼冷笑,看了她一眼说:“你不也是?明知道今天跟我走有危险,还为了我一句话非要来找他们,如果现在我告诉你华绍亭和裴熙没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裴欢对这一点完全不担心,说:“你不明白家人的重要,我是为了他,为了我姐姐,你是为了谁?”

  韩婼觉得这话可笑,事到如今,她一无所有,竟然有人问她为了谁,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为了她,母亲为了她,老会长为了她,华绍亭都说为了她,后来呢……

  只有她冷冰冰地躺了二十年,毁她一生的人却全都得偿所愿。

  韩婼把裴欢带回了暄园,她停好车,顺着那条小路往园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扫了身后的人一眼,说:“也好,你们一家人倒是都凑齐了。”

  裴欢小心翼翼四下打量,暄园的外围几乎没通电,黑漆漆的只剩下枯枝树影,也不知道这地方多久没人管过,显得乱七八糟格外萧条。

  韩婼轻车熟路走得快,裴欢只好跟上她,拿出手机照着路才感觉好一点,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裴欢突然盯着长廊尽头,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我记得这里!”

  韩婼在前边停下来,但没回头,只和她说:“我去找你的时候就说过,我见过你,在你还很小的时候。”

  裴欢盯着拐角处一片残破的墙砖,她用手机照过去,瞬间有点恍惚。

  她很快又转过身四下查看,虽然记忆模糊,但这园子的走向,还有拐角特殊的暗青色砖块,让她一看到就像突然触发了奇妙的开关,牵扯出一段离谱梦境。

  好像每个人的小时候都有一段偶然留下的记忆,像是一座永远下不完的楼梯,或是某个顶楼上无数敞开的窗户……在记事之前,某些画面会突然印刻在脑海里,岁月难改。

  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做过的梦,因为格外清楚,还夹杂着一些年幼时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被记忆篡改,扭曲成很多荒诞可笑的画面。

  小孩子的困惑找不到凭证,说出去总是被大人笑话,于是这些画面统统变成每个人心里关于幼年的谜。

  裴欢也有这样的困惑,她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甚至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经常在一片青色的墙砖下玩,好像还养过一只小猫,也可能只是院子里散养的……因为年纪太小,所以那时候她老觉得世界特别大,那片砖也过于漫长,遍布青苔灰尘。

  那时候她追着猫跑,一块一块数过去,总是数不对。

  那片砖不是院墙原本有的,因为地下的树把墙面拱松动了,后来有人为了遮掩,才重新贴上了一片。那砖在光线下看是透着釉色的青,一到傍晚天色暗了,就渗出一种类似水果糖似的蓝颜色,突兀地衬着一片灰暗的院墙,格外显眼,惹得小孩子印象深刻。

  后来裴欢渐渐长大了,她已经住在兰坊里了,跑去挨个院子去找,却再也没找到。

  她不信邪,那会儿总是向别人问起这片墙砖,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她还拉着裴熙去认,可她姐姐却总是不承认一起见过,总说是裴欢记错了。

  后来她实在找不到,也就真的以为是自己小时候做过的梦,迷糊之间当了真。

  但是今天她冒险跟着韩婼离开沐城,到了这座暄园里,竟然真的找到了这片青砖。

  一个做过的梦突然被证明是真的,这种感觉实在太骇人。

  一时之间,这座传说中的暄园寂静幽邃,灯光明明灭灭,可是裴欢手指之下那片墙砖却无比真实,那冰冷的触感逼得她猛然之间出了一身冷汗,只能追上韩婼问:“我是不是在这里住过?”

  韩婼不出声,一路往里走,终于到了有灯光的地方,才回答她:“你和裴熙,那会儿被兰坊的人送到这里,在东边的房子住过一段,你太小了,只有你姐姐记得我。”

  “那你……”裴欢错愕,她四处看,几乎停不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本能地想问些什么,却又统统说不下去。

  她知道这里一定藏着关键的往事,但又像烂在肚子里的疤,决不能轻易揭开,以至于整个敬兰会无人知晓,以至于从她亲姐姐口中都问不出只言片语。

  裴熙应该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在彻底重病之前一直意识清楚,可她从小到大都没对裴欢透露过任何信息,足以证明这座暄园的过往牵扯太深。

  韩婼出了长廊走到院子里,池塘里干枯的枝叶这两天被人扫干净了,于是空荡荡的一眼就能看穿池底,她不避让,拖着裙子直接从池塘里走过。

  几个下人很快迎过来,询问韩婼要不要对裴欢搜身,韩婼倒无所谓,好心地回头提醒道:“你也不用再想着向会长那边求助了,就算你能通知兰坊,他们找到这里最快也要一天,我有的是办法先让你们遭点罪。”

  裴欢默不作声,自己扔了手机,坦然无惧证明给她看。

  韩婼很欣赏地点点头,什么都没再说。

  裴欢看着那方池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灯光暗淡,但终究照醒了梦中人。

  她又想起丽婶说的那段往事,这里就是她要找的暄园,而韩婼应该就是老会长藏起来的后人。

  这个古怪的女人是当年唯一可以凭借血缘继承敬兰会的陈家人,但她最终没能得到这个姓氏,也没有在兰坊里留下任何痕迹,她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而后大家只认华绍亭为主。

  裴欢越想越心惊,不由自主有些紧张,她慢慢跟着走过去,勉强平复了一下,问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婼看出她的心思,什么都懒得再说,她往旁边让了让,指着远处破败的假山,说:“你自己去问吧。”

  裴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看清假山后边露出了一方石桌。那地方恐怕本来有座亭子,过去应该是修在整座庭院里的,为了给人休息用,如今亭子倒了,人也少了,只剩一副桌椅还在。

  昏暗无边的夜,还有人坐在残亭之中。

  今夜四下平静,裴熙吃过晚饭之后,就一个人摸索着走出来,一直坐在院子里。

  她的头发梳了起来,肩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披肩,由她自己伸手压着,她就这么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上裴熙的情绪稍微缓和一点,看守她的下人可以稍微松懈休息一会儿,也就由着她出来在院子里走一走。

  裴欢跑过来找她,看见姐姐周身收拾干净,像是有人照顾的样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慢慢地走过来,不敢刺激裴熙,好半天才在她对面坐下,伸手过去,握住了姐姐的手。

  裴熙好像没反应过来,只是不由自主攥紧了裴欢的指尖,她一双眼睛突兀地盯着对面的人打量,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

  夜里有风,院子四下寥落,枯枝残叶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乎终于惊醒了裴熙。她突然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喊了一句:“裴裴。”

  裴欢忍不住起身抱住她,蹲在她身侧。

  裴熙认出妹妹,反复摸着她的脸,一句接一句地叫她,又问她:“你怎么来了?”

  裴欢摇头,说:“你一直记得这里,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承认,我过去问过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

  裴熙不知道出来坐了多久,整个人披着披肩也浑身发冷,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似的,忽然想起什么,看着裴欢,慌张地推她说:“你回去,不要来这里。”

  “我来接你一起走,我们回家。”裴欢看见她这副愣愣的样子心里难过,替她把衣服都拉好,试图扶她起来,“大哥在不在这里?他说要来接你的,你看见他了吗?”

  裴熙听见裴欢提起华绍亭,脸色一下变了。她突然死死地揪住妹妹,四下看了看,急促地低声说着:“你快走,离他远一点!”

  裴欢有点奇怪,以为她又开始激动,于是轻声哄着,也不急着要走,先试图让她放心:“好了,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过去了。”

  裴熙拼命摇头,神色紧张,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她皱眉,认真地一字一顿跟她说:“婼姐回来了!”她一边推裴欢,一边反复说,“你赶紧走,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牵连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了,没有好结果!”

  这话倒是熟悉。那时候,裴欢刚知道自己怀孕,一告诉裴熙,裴熙就像受到刺激一样,拼命让她放弃孩子。

  裴欢不敢再逼她,放开她,让两个人都先坐下,又哄着逗着和她说:“好,我一会儿就走,你别激动。”

  裴熙缩起肩膀,整个人脸色惨白,四下光线又暗,于是这一方夜色里只剩她一双眼,幽幽地四处探看,她忽然发现韩婼就站在不远处的长廊里,一时又怔住了。

  她终究是个病人,清醒过来的脑子也有些混乱,她想事情总是很慢,用了很久才找回一点力气,又冲韩婼低声喊了一句:“裴裴不记得的,你别逼她。”

  裴欢仔细观察姐姐的神色,她竟然真的对韩婼不太抗拒,她看向韩婼的表情极其自然,似乎是个早就认识的故人,难怪当时在医院,韩婼毫不费力就能把裴熙推走。

  裴欢实在忍不住,拉住裴熙的手让她看向自己,又问她:“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大哥不肯说,你也不肯说。”

  韩婼站在远处,一直没什么表情,也不来打断她们的话,她只是冷眼旁观这出姐妹相认的好戏。

  清醒的发了疯,疯了的以为自己是幸存者。

  每个人总把生活解释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自欺欺人是人类无往而不胜的本能。

  裴熙被问得有些恍惚,放空地盯着地上,不知道又把韩婼那道人影看成了谁,一下想起些什么,突然大惊失色地站起来,拼命抓着披肩不断往后退,不停说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了裴裴……大哥说不能告诉裴裴……我不知道!”

  裴熙声音越发大了,裴欢赶紧抓住她。裴熙发了狂,大声尖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裴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还小,什么都不记得的!你不能这么对她,婼姐已经死了,她死了!”

  韩婼叹了口气,四下人影都被这惨叫声惊动了,只有韩婼仿佛早早习惯,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裴熙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裴欢只能拼命试图安慰她。

  暄园里的下人渐渐都凑过来,一时之间人影憧憧。

  这园子里的孤魂野鬼睡了二十年,今夜却被几句话全都挑起来,一道一道看不清的眉目,藏在暗处跃跃欲试。

  西边的长廊处也有了动静。

  她们这边闹起来的声响太大,不知道又惊动了谁,有人跑过来,慌慌张张地顺着灯光四处看。

  裴欢只顾着拉住裴熙,等她好不容易让姐姐坐回去,一回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循声而来的人竟然是隋远。

  裴欢脑子里一下乱了,一股火冲上来,明明她当天安排隋远把笙笙接走了,他现在在这里……难道又出了事?如果他被带来暄园,那笙笙岂不是也有危险。

  隋远也怔住了,他原本是听见动静不对才过来的,突然看见裴欢出现在暄园,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些讶异。

  韩婼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样了,华绍亭还活着吗?”

  隋远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话要说,急着提醒她:“我不管你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你们这群人有什么狗屁恩怨都跟我无关,你既然请我回来,证明你不想他死,那你马上让人去买药,沐城只有一家医院可能有,现在赶紧去还来得及。”

  韩婼被他说得笑了,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

  她拖着身上的长裙子,慢慢走到院子里,看看裴欢又看看隋远,最终绕到了裴熙身边。

  那可怜的女人已经发了病,被人按住了,抱着胳膊瑟缩成一团。

  韩婼抚着裴熙苍白如纸的一张脸,似乎对自己策划的这出戏分外得意,笑着说:“真是不容易,今晚你们这些人都聚齐了。”

  如今所有人都在韩婼的地盘上,裴欢自知此时此刻惹怒韩婼没好处,她忍下激烈的情绪,开口问她:“你想干什么?”

  韩婼还在低声笑,她的声音在夜色里越发可怕,越听越能感觉到她的嗓子一定受过伤,压着鼻音,像是剥落的木头刺,干哑又晦涩,扎得人心里难受。

  “本来敬兰会欠我一条命,我是打算让华夫人替我算算这笔账的,但是今天我去了海棠阁,突然改主意了。”她慢慢地按着裴熙的肩膀,直到手下的人捂着脸啜泣起来,她才说话,“你们几个都是华绍亭格外在意的人,因为你们,他才活着,如今你们也该好好陪他死。”

  她说完暗暗发了狠,冷下目光叫来几个人,直接把裴熙拉开,一路送回屋里。

  豺狼虎豹活该吃人,谈不上和它们讲良心。韩婼过去痴心妄想,被华绍亭这条没心的毒蛇啃个干净,是她自己活该。

  她因为心里那点仅存的不甘,非要亲眼验证华绍亭后来这二十年的生活,她去看他住的地方,看他爱的人,又去挨个找他应该记住的那些事。如果他丝毫不挂心,那她过去的意义就只是个活该为他而死的人,那这恨也简单一些,简单到今时今日,她还能干脆给他个痛快。

  但她发现华绍亭日日夜夜都记着她死的那一天,他把最常用的门锁都换上那些数字,他果然心硬,不管这条路有多污秽肮脏,他都能二十年念念不忘,一直提醒自己记得来时路。

  海棠阁里的样子让韩婼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那些依旧茂盛的树木,空旷的院落,她知道自己不光是恨,更多的是嫉妒。

  她嫉妒这些年华绍亭过得太好,嫉妒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嫉妒他有了想留住的人。

  更嫉妒裴欢,她二十年前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却能让华绍亭护着她长大,最后又愿意为她挣扎余生。

  韩婼太清楚活着对华绍亭而言意味着什么,遗传性的疾病无法根治,他背着与生俱来的原罪,步步为营,每分每秒都是人间至苦,所以必须翻云覆雨才值得。

  而眼下呢,妹妹、朋友、爱人、女儿、家庭,凡尘俗世一切该有的亲密关系,华绍亭竟然全都有了。

  属于他的那一页写上的不是功过得失,竟然只有凡夫俗子这点烟火往事,他过去野心勃勃,不惜一切代价终于达成所愿,没想到最后又为了一个女人统统抛下,敬兰会也好,兰坊也罢,还不如他玩的那些香木玉器,反正他说不要也就不要了。

  原来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心里不是只装了他自己,于是韩婼的存在真正成了笑话,一文不值。

  不管故事如何往下续写,从始至终不会有人明白,眼下他们这些人理所当然地活着,全都因为韩婼为他白白牺牲了二十年的时光。

  天灾,人祸,时代和命运的悲哀都在这里聚齐了,整座暄园前后两代人的血泪,和那座可笑的水晶洞一样,被人移走封住,欲盖弥彰雕上像,就能立地成佛,从此生死两忘。让她们无人悼念,无人可怜,变作孤魂野鬼,都不愿徘徊人间。

  韩婼怎么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