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我匆忙走回街上。我没向阿里问起爸爸,我还不想见到他。在我脑里,一切都计划好了:我要班师回朝,像一个英雄,用鲜血淋漓的手捧着战利品。我要万头攒动,万众瞩目,罗斯坦和索拉博彼此打量,此时无声胜有声。然后年老的战士会走向年轻的战士,抱着他,承认他出类拔萃。证明。获救。赎罪。然后呢?这么说吧……之后当然是永远幸福。还会有别的吗?

    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街道不多,彼此成直角纵横交错,像个棋盘。当时它是个新城区,仍在蓬勃发展中,已建成的住宅区有八英尺高的围墙,在它们之间,街道上有大量的空地和尚未完工的房子。我跑遍每条街巷,搜寻哈桑的踪迹。到处都是忙着收起折叠椅的人们,在整天的狂欢之后,收起食物和器皿。有些还坐在他们的屋顶上,高声向我道贺。

    在我们家南边第四条街,我碰到奥马尔,他父亲是工程师,也是爸爸的朋友。他正在自家门前的草坪上,跟他弟弟玩足球。奥马尔是个不错的家伙。我们是四年级的同学,有次他送给我一枝水笔,配有抽取式墨水盒那种。

    “听说你赢了,阿米尔,”他说,“恭喜恭喜。”

    “谢谢,你见到哈桑了吗?”

    “你的哈扎拉人?”

    我点点头。

    奥马尔用头将足球顶给他弟弟,“我听说他追风筝可厉害了。”他弟弟将足球顶回来,奥马尔伸手抓住,拍上拍下。“不过我总是奇怪他是怎么追到的。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眼睛那么小,怎么能看到任何东西呢?”

    他弟弟哈哈大笑,随后又要回足球,奥马尔没理他。

    “你见到他了吗?”

    奥马尔伸出拇指,朝肩膀后指了指西南边的方向:“刚才我看见他朝市场那边跑过去。”

    “谢谢。”我赶忙跑开。

    我到达市场那边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粉红色和紫色的晚霞点缀着天空。再走几条街就是哈吉·雅霍清真寺,僧侣在那儿高声呼喊,号令那些朝拜者铺开毯子,朝西边磕头,诚心祷告。每日五次的祈祷哈桑从不错过,就算我们在玩,他也会告退,从院子里的深井汲起一桶水,清洗完毕,消失在那间破屋子里面。隔几分钟,他就会面带微笑走出来,发现我坐在墙上,或者坐在树枝上。可是,他今晚就要错过祈祷了,那全因为我。

    市场不一会就空荡荡的,做生意的人都打烊了。我在一片泥泞中奔走,两边是成排的、挤得紧紧的小店,人们可以在一个血水横流的摊前买刚宰好的野鸡,而隔壁的小店则出售电子计算器。我在零落的人群中寻路前进,步履维艰的乞丐身上披着一层又一层的破布,小贩肩上扛着毛毯,布料商人和出售生鲜的屠夫则在关上铺门。我找不到哈桑的踪迹。

    我停在一个卖干果的小摊前面,有个年老的商人戴着蓝色的头巾,把一袋袋松子和葡萄干放到驴子身上。我向他描述哈桑的相貌。

    他停下来,久久看着我,然后开口说:“兴许我见过他。”

    “他跑哪边去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像你这样的男孩,干吗在这个时候找一个哈扎拉人呢?”他艳羡地看着我的皮衣和牛仔裤——牛仔穿的裤子,我们总是这样说。在阿富汗,拥有任何不是二手的美国货,都是财富的象征。

    “我得找到他,老爷。”

    “他是你的什么人?”他问。我不知道他干吗要这样问,但我提醒自己,不耐烦只会让他缄口不言。

    “他是我家仆人的儿子。”我说。

    那老人扬了扬灰白的眉毛:“是吗?幸运的哈扎拉人,有这么关心他的主人。他的父亲应该跪在你跟前,用睫毛扫去你靴子上的灰尘。”

    “你到底告不告诉我啊?”

    他将一只手放在驴背上,指着南边:“我想我看见你说的那个男孩朝那边跑去。他手里拿着一只风筝,蓝色的风筝。”

    “真的吗?”我说。为你,千千万万遍。他这样承诺过。好样的,哈桑。好样的,可靠的哈桑。他一诺千金,替我追到了最后那只风筝。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也许已经逮住他了。”那个老人咕哝着说,把另一个箱子搬到驴背上。

    “什么人?”

    “其他几个男孩。”他说,“他们追着他,他们的打扮跟你差不多。”他抬眼看看天空,叹了口气,“走开吧,你耽误了我做祷告。”

    但我已经朝那条小巷飞奔而去。

    有那么几分钟,我徒劳无功地在市场中搜寻着。兴许那个老人看走了眼,可是他看到了蓝色的风筝。想到亲手拿着那只风筝……我探头寻找每条通道,每家店铺。没有哈桑的踪迹。

    我正在担心天就快黑了,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声响。我来到一条僻静、泥泞的小巷。市场被一条大路分成两半,它就在那条大路的末端,成直角伸展开去。小巷车辙宛然,我走在上面,随着声音而去。靴子在泥泞中吱嘎作响,我呼出的气变成白雾。这狭窄的巷道跟一条冻结小溪平行,要是在春天,会有溪水潺潺流淌。小巷的另外一边是成排的柏树,枝头堆满积雪,散落在一些窄巷交错的平顶黏土房屋之间——那些房子比土屋茅舍好不了多少。

    我又听见那声音,这次更响了,从某条小巷传出来。我悄悄走进巷口,屏住呼吸,在拐角处窥探。

    那小巷是死胡同,哈桑站在末端,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拳头紧握,双腿微微张开。在他身后,有一堆破布瓦砾,摆着那只蓝风筝。那是我打开爸爸心门的钥匙。

    挡住哈桑去路的是三个男孩,就是达乌德汗发动政变隔日,我们在山脚遇到、随后又被哈桑用弹弓打发走的那三个。瓦里站在一边,卡莫在另外一边,阿塞夫站在中间。我感到自己身体收缩,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阿塞夫神态放松而自信,他正在戴上他的不锈钢拳套。其他两个家伙紧张地挪动着双脚,看看阿塞夫,又看看哈桑,仿佛他们困住某种野兽,只有阿塞夫才能驯服。

    “你的弹弓呢,哈扎拉人?”阿塞夫说,玩弄着手上的拳套,“你说过什么来着?‘他们会管你叫独眼龙阿塞夫。’很好,独眼龙阿塞夫。太聪明了,真的很聪明。再说一次,当人们手里握着上了膛的武器,想不变得聪明也难。”

    我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我慢慢地、安静地呼着气,全身麻木。我看见他们逼近那个跟我共同长大的男孩,那个我懂事起就记得他的兔唇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