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作者:月关

    雪花零落,初冬不知不觉就来了。

    袅袅的雪花飘落,没有风时显得特别的温柔美丽。

    观象台旁的蹴鞠场上,宫娥们依旧在兴高彩烈地踢着球,可是大内蹴鞠队的三大主力全都不在场上。

    太平公主如今只是偶尔才来放松一下,她的最爱早已不是蹴鞠、击鞠和相扑,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上面。

    小蛮就站在场边,但她只是看着,并未加入进去。

    小蛮今天不当值,穿着一身男衫,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窄袖的长袍,腰束革带,足蹬黑色羊皮小靴,婀娜俏丽中别有一种飒爽的味道,但是她的眼神却没有往昔看到蹴鞠场时那种兴奋与雀跃。

    与她交好的高莹、兰益清等密友都感觉到,曾经开朗、活泼的小蛮有些变了,变得悲风伤雨起来,今天这袅袅的雪花不知又怎么触动了她的情怀,她本来是答应一起蹴鞠的,结果走到蹴鞠场边,看到天空飘落袅袅的雪花,忽然就没了兴致。

    小蛮在想她的阿兄,记得那个冬天,偶尔下起雪时,她和阿兄就是拥抱在一起躲在破庙里避寒的。派去广州府的人终究没有给她把阿兄找回来,小蛮不愿意相信,但她真的已经快绝望了,她怔怔地望着球场上奔跑的人影,痴痴地想:“也许,阿兄已经离开了尘世,和阿娘一样,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吧。”

    这时候,上官婉儿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

    婉儿也是一身男装,幞头巾子、石青色棉纱袍子,革带束腰,潇洒自如,唇若涂朱、眸清神正,恰如一位魅且丽、俏且妖的翩翩美少年。

    下雪啦,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婉儿的心就像那轻盈的雪花,飘飘摇摇,好不开心。

    杨郎说过。梅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现在雪花已经开了,梅花还会远么?

    当然,杨郎还说过,最迟的话,不会迟过桃花开时,可那毕竟是万一的说法嘛,婉儿宁愿相信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很快就会回到洛阳城。

    “小蛮。怎么站在这儿。一起蹴鞠呀。”

    婉儿看到小蛮,便笑吟吟地唤她。

    小蛮摇摇头,道:“待诏下场吧。小蛮有些不舒服。”

    婉儿本来跃跃欲试的,看她一脸落寞,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场边,捡起两个蒲团,拂去上面的雪花放在石凳上,对小蛮柔声道:“来,坐下!”

    两个人在蒲团上坐下,新蒲团,柔软干燥,刚坐时稍有凉意,一会儿便温暖起来。

    婉儿看着小蛮。问道:“好久了,一直觉得你很不开心的样子,有什么心事么?”

    小蛮摇摇头,眼圈儿却突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她急忙扭过头去。

    婉儿道:“有什么心事不如说来听听,闷在心里不好。我比你年长几岁,说不定会帮你拿个主意。”

    小蛮吸了吸鼻子,凄然道:“有些事,是任何人都帮不上忙的。”

    婉儿凝视着她,目光如水。

    小蛮沉默了许久。终于把她的心事一点点地对婉儿倾诉出来,从她第一次遇到阿兄。到两个人相依为命,直至长街分手,直至她始终不忘当年的承诺,一遍遍地寻找,一遍遍地失望,一遍遍地再期望……

    她的故事,听得婉儿眼睛都红了。

    小蛮幽幽地说完,对婉儿道:“待诏,你说……我阿兄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婉儿没有直接回答她这句话,在婉儿看来,这个人很可能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个乞丐是没有必要长途跋涉到别处去乞食的。在她看来,这对小蛮未必是一件坏事,一个童年时候心地纯良如水的少年,长大以后未必不是一个心中满是污垢的龌龊之徒。

    一个乞丐,一个从小就在乞丐窝里长大的男人,你能指望他有多么高尚?如果是这样一个人,早已忘却了他少年时候的纯良,却利用了小蛮这样纯洁的姑娘,从此像一只水蛭似的附在她的身上,利用童年的温情和友谊榨取她的一切,那对小蛮而言,该是何等不幸?

    小蛮见她不答,眼圈又红了。

    婉儿轻轻地道:“每个人都有疼他、爱他的亲人,可是再大的悲伤和怀念,总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变淡,你为什么要一直念念不忘呢,我感觉……你对他的怀念甚至超过了你的阿母?”

    小蛮怔怔地道:“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我知道阿母已经过世,可阿兄还活着呀!”

    婉儿叹了口气,她总觉得小蛮这种过度的执着有些不对劲儿,可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两个人默默静坐,一时都有些无言,只有静盈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洒在她们的眉梢、她们的肩头……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情,但是每一个人的爱情都有不同的滋味,不同的发生。有一见钟情,有日久生情,有轰轰烈烈,有平平淡淡……

    对小蛮来说,那是点点滴滴的积累,一点一滴珍藏在她心头,慢慢在心底发酵,伴随着她的成长,那个倔强、执着、温柔、疼爱、呵护着她的男孩子,其实也在她的心底一直伴随着她成长。

    那个男孩一直就是她的倚靠,她唯一的依靠,年幼时只是她的阿兄,当她长大成人的时候,那个男孩的形象也在她心里不断地修补、完善着,现在那个形像在她心底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时候,太平公主来了,走得神采飞扬。

    她披着一件猩红如血的羽缎斗篷,映着漫天袅娜的雪花,潋滟生光,于英姿飒爽中透出令人怦然心动的妩媚。

    婉儿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站了起来。

    她发现这段日子不止小蛮的性子有些变了,太平公主也变了,变得叫她陌生,叫她不愿接近。

    只是她没有意识到,其实变得何止是她们两个,她变的一点也不比这两个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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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大雪纷飞。

    绵延数千里的崇山峻岭白雪皑皑。雪深三尺的溪谷中,平日淙淙奔流的溪水早就冻成了死蛇,这里有一眼温泉,但是水的温度并不高,在这样的严寒肆虐下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冰下隐隐有泉水流动,上面却有三尺多厚的冰层。

    山谷里,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那呼啸呜咽的声音。仿佛有狼在山巅发出凄厉的嚎叫。有雪,有风,风卷着雪。刮面如刀,原本风是无形的,此刻裹挟着雪花的狂风。却似叫人看出了它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