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自上任以后,塞条子的、送拜贴的、递手札的络绎不绝。
有往他家里送的,也有往衙门里送的,往家里送的大多都是平级或者下属,求他帮忙的,自然免不了要有一份厚礼相随,好在这样的人胃口都不大,要求的官职也不高,杨帆来者不拒,一一笑纳。
往衙门里递手札的自然都是位高权重之辈,自觉能镇得住杨帆,让他给自己办事就是给他面子的人,诸如李昭德、武三思之流,这些人的手札递过来,杨帆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天官郎中的属官胥吏们已经筛选了大量官员和候选散官的履历资料,杨帆按图索骥,按照礼单手札列了一份名单,叫胥吏把名单上的这些官员的履历率先抽出来,光是这些人的资历就把他的公案堆得满满当当。
这几天杨帆处理的全是候选官员的履历,根本不曾涉及其他,如今里边贸然出现一份这样的公函,自然令他满腹疑惑。杨帆开口唤道:“李令史!”
令史李征虎是个四旬上下的清瘦文人,闻听郎中呼唤,连忙搁下毛笔,翘着一蓬山羊胡子迎过来,拱手道:“郎中!”
杨帆把那份公文递过去,说道:“老李,你看看,这份公文递错了吧?”
李征虎接过那份公文,匆匆浏览一遍,咧嘴笑道:“是挟杂进来的,呵呵,不过也不算送错!您是考功郎中,虽然现在主理南疆选官一事,可是其他官员的升迁任命各项事宜,一样有权处理啊。您瞧,陈员外都已经做过批处了,您只要圈阅一下,走个程序就是了。”
“哦!”
杨帆恍然,笑道:“本官刚刚上任,于吏部诸般事务还不甚了了,有劳指教了!”
李征虎赶紧摇手。惶恐地道:“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卑职只是把多年来在吏部当差的所见所闻,禀与郎中知道罢了。”
杨帆笑笑,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是!”
李征虎欠身退下,杨帆重新打开那份公文,见上面赫然有吏部员外郎朱然的批复:“建议准予林锡文辞官荣养。由箕州别驾刘思礼继任刺史一职。”
杨帆提起笔来正想圈阅上去,笔尖在手本上稍稍一捺,刚刚涂下一个黑点,心中忽地一凛,忙又凝住了笔尖。
不对!就算是一个小小的计史,一个小小的掌固。都有人削尖了脑袋去钻营去争抢,这一州刺史是多么大的一个肥差,居然没有人来争来抢,这些官儿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风亮节了?
吏部衙门在六部之中,可以说是最好干的衙门,也是最难干的衙门。说它好干,是因为户、礼、刑、兵、工各部都是很专业的衙门,主持大典、科考、接见外宾、统计户口、计纳钱粮、刑名诉狱、建筑工程、训养兵士……
哪一件容易办?哪一件不是千头万绪?
而吏部是干什么的。吏部只是一个管官的地方。有什么难度可言?有没有政绩、有没有过失,履历考课上一目了然。如果全都无功无过,那也好办的很,论资排辈,按序升官,谁也没话说。
可是,真能这么简单?事实上,六部里头最难干的衙门就是吏部,不管是升、迁,还是贬一个人,那都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各个层面的关系全都要考虑要到了,各种干涉、托请、压力,那都得长袖善舞,调济平衡了。
如今一州刺史易主,居然像换一个门房那么简单?
杨帆微微错了一下眼神儿,侧厢一张书案后面,李令史拈着狼毫正假意看着什么,可那双眼睛却分明在瞄着他的动作,杨帆虽然还不明白这份公文有什么蹊跷,却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古怪了。
杨帆暗自一晒,轻轻搁下毛笔,顺手将那份公文揣进了衣袖。
李征虎一见杨帆抬头,便赶紧低下头去,在公文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小楷,只是写的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正瞄着杨帆的动作,一见杨帆起身往外走,赶紧站起来道:“啊!郎中有什么事,差遣卑职去就是了。”
杨帆似笑非笑地道:“本官要出恭,李令史也可以替本官去么?”
李征虎啊地一声,一张山羊脸臊的通红,讪讪地道:“卑职,卑职……”
杨帆没再难为他,举步出了公事房,便向后衙走去。
天官府身为六部之首,位高权重,所以配有两个侍郎的职位。
巧的很,这两位侍郎都是兼职,一位是凤阁舍人兼天官左侍郎王勒,一位就是天官郎中权知天官右侍郎杨帆了。左侍郎本就比右侍郎要高半品,再加上王勒是正牌侍郎,而杨帆是代理侍郎,因此王勒就成了杨帆的顶头上司。
对于王勒,杨帆并不熟悉,不过对王勒的兄弟王勃,杨帆倒是久闻大名。这位写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等千古名句的大才子王勃,就是王勒的胞弟。
不过这位大才子才高气也傲,先是因为戏作《檄英王鸡》得罪了高宗皇帝,后来又因为擅杀官奴犯了死罪,幸遇朝廷大赦得而不死,却连累了他老爹被贬为交趾令,万里跋涉远赴安南。
后来王勃南下探望远在交趾做官的老父,过海时落水惊悸而亡。王家三兄弟,剩下两人论才气远不如他,却也远不如他心高气傲,这两兄弟兢兢业业,勤勤勉勉,如今都做了大官,兄长王勒贵为凤阁舍人兼天官侍郎,弟弟王助也做了监察御史,清贵的很。
杨帆直接赶到王勒的公事房,王勒的公事房里字画琳瑯,书香气甚浓,案上也没有什么堆积的公函。杨帆走进他的公事房时,这位已经年过五旬的老者正挥毫泼墨,绘着一副丹青。
一副墨竹刚刚现出雏形,王侍郎正聚精汇神地描着竹叶,忽见杨帆匆匆走入,不禁微露赧然之色,赶紧扯过一幅纸将那绘了一半的画遮住。热情招呼道:“杨郎中来了。坐坐坐,快坐,可有什么事吗?”
杨帆也不客套,从袖中将那份公函取了出来,递与王侍郎道:“侍郎请看!”
王勒展开公文看了看,抬头问道:“怎么?”
杨帆道:“下官正在筛选才德兼备之士,以充南疆官府。不意在堆积如山的公函之中发现了这份卷宗,所以特意给王侍郎送来,请侍郎处置。”
王勒打个哈哈道:“杨郎中不要客气,你现在权知天官侍郎,这样的事务是有权处置的。这只是一份正常的请辞和任命,圈阅之后照章办理也就是了。”
杨帆正色道:“天官府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此为朝廷选士之根本所在,下官岂敢大意?这一笔下去,可就决定了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啊,可下官刚到天官府不久,对各地官员是否德行昭显、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并不了然,虽然权知侍郎,却也不敢草率处理,这份卷宗。还是请王侍郎亲自批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