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作者:月关

    杨帆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他缓缓坐直身子,肩背间绷紧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杨帆眼中露出欣赏的笑意,眼前这个骄傲的女人自有其骄傲的资本,她的政治智慧从来没有让他失望。

    杨帆轻声问道:“你看出来了?”

    太平道:“稳妥的办法,你该趁皇帝召见宰相及六部正堂时呈上证据,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皇帝就不会像今天一般狼狈,甚至失措到干出让宗楚客与崔琬结拜的蠢事来!”

    杨帆轻轻笑了笑,太平看到他的笑容有些恼怒,道:“你故意让郭鸿在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发真相,是因为你知道韦党一定会维护宗楚客,而皇帝则一定会顺从韦党的意思,对不对?”

    杨帆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太平公主道:“郭元振在西域大兴屯田,治理凉州,都护安西,巩固边防,拓展疆域,可谓功勋卓著,乃国之柱石。如此耿忠老将,受人污陷,险些丧了性命,如今真相大白,结果却不了了之,构陷功臣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军方将领们会怎么想?”

    “因为奸臣索贿不成,逼反娑葛,朝廷为此动用数万大军,耗费无数钱粮,最终却损兵折将,罪魁祸首居然不受任何惩罚,天下黎民会怎么想?”

    “十姓部落是我朝控制安西、抵抗吐番、突厥的重要力量,为了让他们为我所用,朝廷耗费了多少心血。昔日乌质勒已众望所归时,朝廷犹自谨慎,不肯轻易废去阿史那斛瑟罗的汗位。

    如今阿史那忠节实力远不及娑葛,在十姓部落中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威望。朝廷竟轻率扶持,挑起十姓部落内战,如此自毁长城,何其昏馈。及至发现真相,犹不惩罚祸首,文武百官又会怎么想?”

    太平公主瞪着杨帆,一字一句地道:“你这是在置皇帝于不义之地!”

    “我没有!”

    杨帆坦然望着太平公主,平静地反问道:“这些事是谁做的?不是我,而是皇帝!如果我不授意郭鸿当众揭发真相,这些事难道皇帝就不做了?”

    太平公主被他问的一阵无力。颓然坐下身子。

    杨帆话锋如风,冷冷地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怎么样?皇帝很可能会将错就错,郭元振会被解职,会被解赴京城。还可能会枉死狱中。

    周以悌会成为安西大都护,率军讨伐突厥十姓。狼烟四起。荼毒地方,不管胜败,还不知要有多少将士要丧生于西域,只为宗楚客的贪婪。

    吐蕃和突厥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拉拢十姓部落,将安西之地尽数纳入他们的领土。到那时,我大唐何止丧师辱国,还将失去大片领土。”

    杨帆这才长长吸了口气,振声道:“没错。我是想向世人揭穿皇帝陛下的无能,可是即便我没有这个用心,依旧只能用这个法子,才能确保劳苦功高的郭大都护无恙,不是么?”

    杨帆眸中露出一抹讥诮,轻轻地道:“事实上,皇帝陛下比我预想的干的还要‘好!’”

    太平公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杨帆的讥诮和指责是针对皇帝李显的,但是同样是皇家的一份子,作为皇帝的胞妹,太平公主感到杨帆的嘲讽就像狠狠扇在她脸上的一巴掌。

    她不能不承认,杨帆说的是实话,他只是稍带着达成了自己的一个目的。而皇帝所表现的比杨帆预计的还要不堪,身为天下共主,他不仅罔顾国法与社稷,一味包庇宗楚客,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要让宗楚客和崔琬结为异姓兄弟。

    太平公主脸上火辣辣的,过了半晌心情才平静下来,太平公主凝视着杨帆,沉声问道:“你这么做,究竟是想干什么?”

    杨帆道:“何必多问,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皇帝如今根本就是一个傀儡,而且是个干尽蠢事的傀儡!如今大唐天下真正的皇帝是韦后了!

    韦后如今磨刀霍霍,你、我、相王,还有那些不肯归附韦氏的大臣,很快就要大祸临头。我不想坐以待毙,而且我不甘心!神龙政变,我也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结果我们换来了什么?

    这个天下,不是我们理想的天下,这个皇帝,不是我们理想的皇帝!”

    虽然已经猜到杨帆的用心,太平亲耳听他说出来时,心中还是一阵战栗,她激动地质问道:“你认为,谁能取而代之?相王吗?相王的性情脾气我最了解不过,他绝不会造胞兄的反!”

    杨帆平静地道:“那有什么关系,今上也绝不想造则天皇帝的反,可是神龙政变那一晚,他还是离开了东宫。令月,有时候,有些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

    说到这里,杨帆的眼神黯了黯,凝视着太平公主,低声道:“就像……我厌倦了朝堂,想要去浪迹江湖,可我一身羁绊。还有,我不明白,我和你为什么会走到今天?”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二郎,我厌的……并不是你。”

    杨帆的眼睛蓦然亮起,瞬也不瞬地盯着太平,太平公主迎着他的目光,这一回并没有躲闪移开:“我厌的,是我们这种不可能有结果的关系。

    有些事,你不会去想,也不可能去想,因为你是男人,而我不同。三十多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最好的年龄,就算你五十岁六十岁,对男人来说依旧不算,可女人不同……”

    泪光在太平眸中莹然,她轻轻摸娑着自己的脸颊,黯然道:“你才三十四岁,风华正茂,而我已四十有五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害怕。

    每天早晨一张开眼睛,我就记起,自己又老了一天。每次对着妆镜,我最怕在眼角发现多了一丝皱纹,从发丝中挑出一根白发,每每有所发现,我都郁郁半日不得欢颜。

    我不知道再过几年我们之间会怎样?即便是现在,虽然我们还时常幽会,可是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现在和当初已大不相同,激情终究不能长久。

    如果我再老一些,我们用以维系关系的男欢女爱都将不复存在,那时你我算是什么关系呢?红颜知己?偶尔会面,坐在一起吃杯酒、喝碗茶、聊聊天?呵呵……”

    杨帆动容道:“令月……”

    太平公主猛地摇了摇头,凄然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啊,二郎。你说的对,有些时,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我不是孑然一身,不能抛下一切跟你走。

    我也有儿有女,以前,我对他们忽略的太多,只觉得让他们锦衣玉食就足够了,却忽略了他们还需要一个母亲。不知不觉间,他们都已长大成人,我亏欠他们的真是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