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中的丑角精神
2019-04-18 阅读 : 次
《人间失格》书成当年,太宰治旋即投水自尽。这部遗作,也因此在太宰的作品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被认为是作家一生遭遇与心路历程的映射。史铁生曾说过:“写作者,未必能塑造出真实的他人,写作者只可能塑造真实的自己。”这话用在太宰治身上可谓恰如其分,纵观他的各部作品中那诸多角色,不啻为他自己的无数分身。而在《人间失格》里,这种自我写照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对太宰治略有了解的读者根本无需分析,就可以看出书中主角“大庭叶藏”其实就是“津岛修治”,亦即作者本人的化身。书中以叶藏独白道出的经历,与作者本人的人生重合度之高,令这部作品也被冠以“自传体小说”之名。鉴于其“遗作”的特殊地位,本书可看作是太宰治本人对自己人生的某种“总结”,窥探其内心世界的最后机会。在本书中,作者依旧一如既往地描写了一个被社会排斥的“边缘人”角色的挣扎与沉沦。而若要问本书与太宰其它作品相比最显著的特点,或者“相同之中的些许不同”是什么的话,恐怕只能说,本作是刻画太宰治“丑角精神”最深入、最全面也最彻底的一部作品。
所谓“丑角精神”,就是在生活中与他人交往时,一味屈从对方的要求,为取悦他人不惜自己戴上“小丑”的面具,以刻意的出乖卖丑,耍宝搞笑来与他人同一化的行为趋向。书中主角叶藏,从小时候起就懂得用假装的笑脸博得家人欢心,为讨好父亲而故意索取自己并不喜欢的礼物,学生时期在众人面前的搞笑表演,这些都可说是“丑角精神”的表现。仔细回想的话,也许我们在学生时代乃至当下的生活里,也曾遇到过类似行为的人,甚至我们自己,也曾多少扮演过“丑角”。这种行为背后蕴藏的心理机制是什么?一般而言,在过度趋同,即强调“社会人”的同一性的社会中,个体的自我个性会经历“同化”过程,即抹去自我中过度特异的部分而使其成为更“适应”社会的存在。
鲁迅曾言:“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别异,泯于大群”,正是此意。乍看之下,“丑角精神”也是这种同一化的表现,然而其内在却大有不同,因为“丑角”本质上只是一层伪装,是从自我本体中分离出来的“人格面具”。其存在目的,不是消弭自我求得同化,而恰是隐藏那个与众人“相异”的自我。早在孩提时代,当其他孩子还在对世界予取予求的自我中心化阶段时,叶藏(或说太宰)就已经敏感地感知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并对这种可能带来孤立和疏离的差异而深深焦虑不安,充满了对外界和他人的戒惧感。“对于人,我总是恐惧地颤抖”。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过度的敏感和早熟?是身为贵族的父亲的过度严厉?是因为“纽带”作用的母亲的缺位?还是津岛家淡漠的人情?对此我们无从得知,但其结果却是一目了然的,那就是年幼的太宰就此学会了戴上“丑角”的面具,“将那份忧郁、神经质一股脑地隐藏起来,努力伪装出天真无邪的乐天,逐渐成为一个娱乐他人的怪胎。”
这种伪装一直持续到学生时代的末期,期间虽说有过险些被揭穿的经历,但大体还算涉险过关。然而,随着“踏上社会”日子的日益临近,“丑角”面具的崩塌却也难以避免。一方面,“丑角精神”虽然是为了求得同一,但却并不是真正改造自我的社会化,而是千方百计的隐藏保护真实的自我。在太宰的内心,虽然时刻因为与他人的不同而感到恐惧,但同时却又执着于这份不同所带来的优越感,无论是“背负灾祸”、“贵族精神”还是“选民意识”,都是这种优越感的体现。在《乞丐学生》中,他甚至说出了“只有具备优越感的人才可能扮演丑角”这一明白无误的话语。从这一点上,太宰治其实就是心理学家弗洛姆所说“在保留自我的斗争中不愿彻底放弃的人”。可是要取悦一两人还算简单,这伪装要骗过“世人”众目又谈何容易?因此,他始终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反而是反社会的革命团体更能令他安心,“不合法,对我来说有点好玩。说得更明白点,这让我心情大好。
世界上所谓的合法,反而都是可怕的。”另一方面,“丑角”的面具虽然与他人建立了看似正常的联系,但这种联系只是建立在伪装的人格之上,其本身也是虚假而脆弱的。这也导致真实的自我从未真正向外界敞开心扉,因此尤为恐惧与他人联系所带来的伤害。虚假的外壳挡住了可能的伤害,但也挡住了温情与关怀,让本体变得愈加怯懦无助。亲情、友情,甚至男女之情,都成了提防戒备的对象。即使与同为孤寂之人的女性共度一夜而带来的幸福感,也会在第二天一早烟消云散,不得不变回那个轻浮的丑角,那个“连幸福都害怕”的懦弱者。因此,“丑角”看似与外界保持联系,实则与自闭症患者一样,都是将自我隔绝于这个世界,以维护自我完整性的人。因此,这种“丑角精神”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无论再怎么努力,叶藏最终仍然成为了一个被社会排斥疏远的“边缘人”:自杀未遂、被包养、酗酒、吸毒、肺结核病……太宰以颓废的行为将自己从这个社会放逐,既然扮演丑角已经难以取悦“世人”,那就干脆主动向边缘滑落,以保全自己心中那份仅剩的骄傲。
叶藏说,他是用“丑角精神”作为对人最后的求爱,可他其实根本不会爱,因为他缺乏袒露自己内心,或是探视他人内心的那点勇气。“他人即地狱”,在他的眼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在放浪形骸的日子里,他索性不再寻求人与人的联系,反而不再如履薄冰。可这并不能减轻他对别人的恐惧感,直至良子的出现才令此状况有所改观。良子是一个理想人格的写照,一个“完全信任他人”,“如神般的纯真”的人。这个宛如耶稣基督般的存在,对于无法信任他人的叶藏来说,无疑是整个世界中唯一能够令他安心的治愈之所。太宰在自己的人生中是否遇到过良子的“原型”?是为他殉情而亡的田边,还是曾有夫妻之实的小山,亦或是最终与他共赴黄泉的山崎?也许我们终究无从得知,但这无疑是他的精神救赎。然而,社会的恶意和伤害却打破了他的幻想,良子因为轻信而被无良商人奸污,标志着希望和救赎的破灭,以及主人公的彻底绝望与沉沦。最终,他成了“精神病人”,“疯子”,“人间失格”者(丧失为人的资格者)。这是否也是太宰治本人后半生精神追求的缩影呢?完成本书后的自杀,是否是保全自我,并重新获得世人肯定的唯一途径呢?因为,也唯有在他人的记忆里,“我们所认识的阿叶非常率真机灵,若是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天神般的大好人呢。”
太宰治生活的日本,是一个旧道德秩序和集体主义依旧盘根错节的社会,我们并不生活在那样的社会中。然而,今天我们阅读太宰治的作品,却并没有太多隔阂感,反而能够生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共鸣。这恐怕是因为,如今的后工业时代,也同样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压抑乃至抹杀个体自我以使其“适应社会”的病态时代,身处其中者若是想要保留心中那个自我,便也一样面临如太宰那般被边缘化和“人间失格”的危险处境。在这种挣扎之中,我们也许并没有成为大庭叶藏那样的“丑角”,但在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个懦弱却又渴望实现的自我?太宰治看似全为自我描写的文字,却唤醒了读者那沉睡而濒临消失的真实灵魂,让我们重新思考自己的精神处境。这,也许就是太宰文学在如今依旧能够虏获读者的原因所在。